第16章 雲深不知處(3)
正當莫離發怵又後悔地蹲在地上等那股酸疼感淡去時,燈突然又亮了。
她驚喜道:“好了?難道剛才是斷電?”
後悔是後悔,但既然來了,她也不會半途就走,拖著還有點疼的腿趕緊翻箱倒櫃地找。
最後,終於在一個類似床頭矮櫃的最下層抽屜裡發現了一隻木盒,裡面除了那本她記憶裡的本子,還有一枚用手帕仔細包裹的印章。
“原來真在這裡!”莫離激動地拿著東西走到客廳裡,她將手裡的印章翻來覆去地瞧了瞧,印面上的文字是篆書,她只能認出中間那兩個字是“看雲”,她又看印章上的邊款像是行草,連蒙帶猜,覺得大概是“鍥而不舍”。
莫離將盒子一合,走出了老宅。
等她回到車裡,才又打開盒子,拿出那個小本子來看。方方正正的本子已經有些破損,邊上的騎馬釘也已經鏽蝕。封面正中間印著三個藝術體的大字“圖畫本”,字的下面有一個少年,扛著竹竿,正趕著一群小鴨子。封面上,主人唯一留下的痕跡,就只有右下角處的一圈手繪卷雲紋以及卷雲紋中的一彎新月。
“新月?起月?”
莫離翻開第一頁。第一頁上,只有一首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裡,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莫離記得第一次看到這首詩,她看不懂,後來上學再讀到,才知道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這首詩說的,正是動蕩歲月中的相思離亂之情。
第二頁上,沒有字,只有畫——或許文字已經不足以讓唐雲深去描繪記憶,所以他直接畫了下來。
這一頁,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兩人都是笑臉盈盈,他手裡拿著點心,她背後藏著一枝盛開的含笑……
她記得這枝含笑,也記得唐奶奶前天說的那句“我要去把含笑送給他”。
莫離安靜地翻看著,像是在回顧一部古老的默片,無聲地回放著一段被封存在畫裡的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此刻,離她百米遠的地方,蔚遲正坐在車子裡。
有人敲了下他的車窗。
“先生,我剛看到你從那個房子裡出來,我昨天好像也看到你來了。我就住邊上的,你是房主吧?還是你後面出來那個女的是房主?”
“什麽事?”
“哦,你是房主的話,我想幫我老鄉問問,你們房子不住人的話,要出租嗎?”
蔚遲:“……不租。”
莫離第三次來到養老院,帶了一本琴譜過來,因為她能熟練彈奏的曲子不多,一旦唐奶奶有指定想聽的曲目時,她能不掉鏈子。
當然,她包裡還有唐雲深的印章,以及本子。
她按著包裡的東西心有所想,也很快找到了唐奶奶。
而正在走廊屋簷下曬太陽的老人一看到她就驚喜地拉住了她的手,說:“覃芸,你來了啊。”
莫離看向唐小年和夏初,小聲問:“誰?”唐、夏兩人都搖頭表示不知。
莫離隻好再換身份,回唐奶奶道:“是,我來了。”
唐奶奶又問:“你家唐崢校長呢?”
“你家”這個詞莫離現在還真有點聽不得,一聽就頭疼。
“你們夫妻倆可總是同進同出的,讓人羨慕。”
原來還是夫妻,莫離說:“他今天有點忙,所以沒有來。”
唐奶奶望著她身後,忽然笑吟吟道:“你看你說的,這不是來了嗎?”
唐小年隨奶奶的視線方向看去,“老板。”
莫離:“……”
之後,莫離看著蔚遲請唐奶奶進大廳裡去拍了照,因為唐奶奶拉著她的手,她也被帶了進去,站在一旁出神,等她們拍好照,蔚遲才看向她說:“趙小姐。”
莫離“嗯”了聲。
唐奶奶感歎道:“沒想到唐校長竟然還會拍照,果真不負博學多才之名。”
蔚遲竟然也配合地回了一句:“過獎了。”
唐奶奶又笑著問:“覃芸,唐校長還有什麽不會的,你倒是說說看?”
莫離:“……我不知道。”
唐小年說:“奶奶……起月,累不累?我帶你去房裡睡一會兒好嗎?”
“不累,再說覃芸和唐校長過來,我去睡覺算什麽呢。”說著唐奶奶看看莫離,又看看蔚遲,“不過,今天你們夫妻倆怎麽都不太講話?是不是吵架了?平時唐校長可是妙語連珠、出口成章的人。”
妙語連珠?眼前這位“唐校長”說他惜字如金還差不多,莫離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看他怎麽回。
蔚遲說:“這些天牙疼。”
莫離:“……”
“哦,唐校長你牙疼,要盡早看醫生才行,不能聽之任之。覃芸,你得督促他呢,不能隻忙工作,不顧身子,身體是本錢。”
莫離真不知道該怎麽回了,又想他牙疼到底是真的還是隨口說的借口。
這時蔚遲又說:“不嚴重,吃點止疼藥就行。”
作為醫生,蔚遲這種行為就是拖延治療的不良行為。
她忍了下,還是醫者父母心地說:“如果一直疼,還是早點去醫院根治吧。”
“好。”
莫離沒看他,所以不知道蔚遲在回她的時候,嘴邊浮出微微的笑。
唐小年則剛好看到了他一向無念無想的老板神色微動,他狐疑地望了眼趙莫離。他記起上次去醫院看蔚遲,就聽說了是他救的趙醫生。
但唐奶奶還是覺得不對,“既然不是吵架,那怎麽那麽生分呢?唐校長有空時,陪覃芸你去買菜,你們可都是挽著手去的。”這樣的生活就是她最心之所往的,“你們是我見過最琴瑟和諧的夫妻。”
莫離無以為繼,難不成真要跟蔚遲演一出琴瑟和鳴?
但見唐奶奶又是如少女般憧憬那份比翼連枝的美好,又真心實意地為他們擔心,她在心裡歎了聲後,伸出手輕輕拍了下“唐校長”的肩膀,破罐子破摔地說:“你也真是的,這麽冷的天,出門也不知道多穿點,存心讓我心疼呢。”說著看向唐奶奶說,“我們沒吵架,就是……唐校長不是牙疼嘛,我就不忍跟他多說話。畢竟疼在他身上,心疼的是我呀。”
蔚遲:“……我現在不疼,也不冷。”
莫離回頭笑道:“嗯,好。”
夏初靠到唐小年耳邊說:“離離姐演技真好,他們看起來還真像一對。”
唐小年同意地點了下頭。
唐奶奶呵呵笑道:“是這樣啊,瞧我,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了。”說著又想到什麽,“覃芸,我要跟你們夫妻倆說聲對不起,雲深……哎,老是去欺負你家潘朵拉。”唐奶奶好氣又好笑地說,“說起來,我家的探戈,又不知藏哪兒去了。”說著嘴裡“喵喵”喚著,站起來就要去找,唐小年連忙扶住她問:“你要去哪兒?”
“找探戈去……我怕它吃到老鼠藥。”
莫離想,探戈應該是隻貓無疑,反正待在這裡她也渾身不得勁,便很有行動力地起來往外走去,“我替你去找。”
唐奶奶也不舍得離開“雲深”,隻好說:“那就麻煩你了,覃芸。”
“沒事。”
等莫離終於出來,不由如釋重負。
她沒往大廳能望得見的前院走,而是直接往後院逛去,後院不大,鐵門開著,她便走了出去,邊想心事邊時不時“喵”兩聲,找著唐奶奶回憶裡的探戈。
沒走多久,突然一聲洪亮的狗叫聲拉回了莫離的思緒。
她定睛一看,就發現了前方五米處有隻大狼狗,正防備又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她當即被嚇得手足發麻,下一秒就拔腿往回跑,本來如果她不跑,那狗也未必會追她,但怪就怪在她小時候被狗咬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這本能地一跑,那狗就狂叫著追了上來。
莫離大喊:“別追我啊別追我啊!我找貓不是狗啊!救命啊!”
她剛喊完就看到從養老院後門走出來的蔚遲,現在不管是誰,她看到都是救星,她衝過去就拉住了蔚遲的手臂,躲在了他後面。
“蔚先生蔚先生!你不怕狗吧?!你幫我趕一下!”
狼狗追到他們面前,朝他們叫了幾聲後,突然倒退了一步,隨即“嗚嗚”兩聲就跑走了。
莫離看到狗跑開,驚魂未定地說:“好吧,狗怕你。”她的手還在抖,也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還抓著對方,連忙松開了手道,“謝謝。”
她一刻都不敢在外面待了,正要進後院,卻被蔚遲拉住了手腕,她意外又不解道:“蔚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他放開了她,眉頭緊皺,好似很懊悔自己剛才的行為。
最後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他好像沒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除了——
莫離輕笑一聲說:“你不是已經說過一次對不起了嗎?你不喜歡我,又不是錯。”
只是不喜歡罷了。
她也不等他再回復什麽,往剛才狼狗離開的方向又望了一眼,趕忙進了門。
莫離無功而返,還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亂走。正想去跟唐奶奶道歉,說有辱使命,卻看到前院那張休閑藤桌周圍不知何時圍坐了三個老太太,其中一個正抱著隻黑貓。她心中一動,走了上去,跟正閑談的老人們問了聲好。
之後她對抱著貓的老人說:“奶奶,您的貓能借我一下嗎?”
那老人慈眉善目,笑得也是十分和藹,“你是唐家奶奶的客人吧?”
“是的。”
老人卻問:“小姑娘,你有對象了嗎?”
“……沒。”
老人把她拉近一點,“哎喲,你的手怎麽這麽涼?還都是汗。”
“剛跑了一會兒步,出了點汗。”
另一個老人說:“這大冷天的,怎麽還去跑步呢。”
莫離只能笑而不語。
而拉著她的老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又說:“我外孫也還沒對象呢,今年過年就三十二了,七尺男兒,一表人才,是個大公司的經理,你把電話號碼給我,我就把豆豆借你,你看怎麽樣?”
這妥妥一出挾天子以令諸侯呀,莫離以退為進道:“奶奶,您外孫聽著挺出色的,要求應該很高啊。”
“我外孫要求很簡單,膚白貌美性格開朗,你很符合。”老太太笑呵呵地說。
莫離:“……”
莫離覺得這老太太還是挺有意思的,最後舍生取義地把號碼輸進了老人的老年機裡,換了黑貓豆豆。
莫離大功告成地抱著貓朝樓裡走去,看到蔚遲正坐在走廊上的一張長條凳上,她沒多看他,直接走了進去。
等她回到唐奶奶身邊,剛想拿豆豆蒙混過關,結果唐奶奶又陷入了另一種回憶裡,看到她就祝賀她說:“覃芸,恭喜你喜得麟兒啊。”
莫離:“……”她才出去找了一會兒貓,回來兒子都有了?
豆豆“喵”了聲,從她身上跳下,一溜煙跑到了外面。
唐奶奶問:“覃芸,你家唐校長呢?在家照顧孩子嗎?唐校長該高興壞了吧?”
莫離在心裡默念,她不是覃芸,蔚遲也不是唐校長,“是啊,他很高興。”
唐小年抱歉地看著趙莫離,跟夏初說了聲“你看著點奶奶”,就去了外面。唐小年看到坐在屋簷下凳子上的蔚遲,走過去就說:“老板,你好像對趙醫生——”他本來想說“有好感”,但又好像還沒到那程度。
蔚遲說:“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唐小年很意外地看著他老板,原來不是還沒到那程度,而是遠遠超過了那程度。
他是怎麽也想不到會從蔚遲口中聽到類似“表白”的話。
而蔚遲會跟唐小年說,是因為他無人可說。
這種情緒在他心底太久了,久得……他有點不想再藏了。
如果不能跟她說,那跟無關緊要的人說說,應該無妨。
殊不知無關緊要的人因他的話而受了不小的驚。
莫離這邊,唐奶奶又突然傷心地勸說她:“你要好好看著唐校長,別讓他出事,你要好好地活著,萬萬不能自尋短見……如果你也走了,孩子怎麽辦?”
“我不會想不開的,你放心。”
但唐奶奶顯然還是不放心,好似要發生不好的事讓她不安,“晚上你跟唐校長到我這邊來吃晚飯,答應我,一定要來。再苦的日子,我們一起熬過去……天黑了,總會亮的,只要我們人都在。”
莫離安撫她:“好,我答應你。”
夏初走到莫離邊上說悄悄話:“離離姐,真的很謝謝你這樣子陪奶奶聊。奶奶昨天讓小年買了好多菜回來,還有湯圓,你就留下來吃晚飯吧。”她頓了下又說,“不知道蔚先生願不願意留下來吃飯……”
莫離意興闌珊道:“那要看什麽人說了。”如果是她,肯定是否定的。
這時蔚遲跟唐小年剛好走回來,唐奶奶仿佛終於寬心了點,“雲深,你把唐校長帶來了,那就好……唐校長,覃芸已經答應我,晚上在我們這邊吃飯,你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可不許走。”
蔚遲似乎在考慮,看樣子是不想留的,然而卻回了一聲“好”。
莫離心說,原來他還挺敬老愛幼的。
唐奶奶看著唐小年,又悲從中來,“雲深,你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能擅作主張離開……”
“我不會的。”唐小年扶著奶奶說,“我帶你去休息會兒好嗎?”
唐奶奶似乎是真的累了,由唐小年和夏初扶著回了房間,躺下後很快就睡了過去。
她又夢到了雲深。
6
1952年。
這一年,張起月十八歲,恰逢高考,而上海著名的聖約翰、震旦、滬江三所大學卻在院系調整中被裁撤。
她想起自己曾經拉著唐雲深,在聖約翰的那棵大樟樹下發誓,一定要考進這座走出過顧維鈞、林語堂的著名學府。現在,她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可是這座“海上梵王渡”卻再也不會有了。這便如深夜航船,突然失了導航的燈塔,四周一片漆黑,令人不知道接下來要何去何從。
“起月,吃飯了。”唐雲深每天下班都會從學校食堂打來飯菜,回家熱一下,作為兩個人的晚餐。
張起月應了一聲,收起了心思,換上了滿臉的笑意。她知道他每天都過得如履薄冰,不再想他為了自己的事而憂心。
“快高考了,你準備得怎麽樣?”唐雲深夾了一片肉,放到了起月的碗裡。
張起月夾起肉,又塞進了唐雲深的碗裡,“我是女孩子,你每次都把肉給我,是想把我喂成大胖子嗎?”
“你太瘦了,胖點好看。”
他還想還回去,張起月沒有再推,只是笑著問:“雲深哥哥,要是我真成了一個大胖子,沒有人願意娶我,你會養我一輩子嗎?”
唐雲深沒有正面回答,卻反問了一句:“我不是正在養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