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情意漸濃(1)
馬車沿著山路上行,顛簸得十分厲害,紀澄的雙手需要使力地撐在身體兩側,才能保持平衡,而不至於一個顛簸就顛到了沈徹懷裡去。她可不想再經歷一次鐵板車上的遭遇了。
紀澄被顛得胃裡的食物都要翻滾出去了,再反觀沈徹,四平八穩地靠著車廂坐著,毫無不適。
人比人氣死人,雖說紀澄一直告誡自己要好性兒,但對上沈徹的時候總是克制不住惡意:“沈徹,你到底要做什麽?若是被人發現了怎麽辦?”
紀澄這句話的全句應該是,若是被人發現她不在沈府裡怎麽辦?她簡直沒想到沈徹竟然膽子大如天,明目張膽地將她從南薰園“擄走”。反正紀澄覺得是擄走的,因為她自己是不同意出來的。
“被人發現了也不難辦。”沈徹看著紀澄道。
他當然不難辦啊!一抬小轎把她接進門就行了。可是於紀澄來說,卻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結果:“我寧願死也不願給你做妾。”
沈徹挑了挑眉。
紀澄也知道自己這話有些矯情了,若是真的寧願去死,當時中毒之後她就該任由媚毒發作或瞎或亡,何至於上趕著雌伏於沈徹身下。
紀澄微微紅了臉,將頭別向一邊。
“阿澄就這樣看輕自己?”沈徹挑聲問道。
紀澄當然不會看輕自己。但她畢竟是局外人,不知道老太太的打算,也猜不到安和公主的心思,只是從常理推斷,未來的沈家二少奶奶反正不可能出身商戶人家就是了。
“其實老祖宗那裡,只求我能娶個媳婦而已,全須全尾是個女的,不是那樓裡出來的姑娘就行。”沈徹道。
紀澄不能否認她的心跳加速了一拍,嫁給沈徹,撇開他這個人而言,其他都是上上之選。因為紀澄看得出安和公主不怎麽理事,將來也不是會給兒媳婦立規矩的惡婆婆,老太太又最是通情達理。
但是紀澄可不相信她在沈徹這裡能得到什麽好果子。他這番話根本就是為了騙小姑娘的,若沈徹哪怕有半分真心在裡頭,當時扯幌子毀紀澄和何誠的親事時,就不會用“不宜生育”這一條了。
沈徹可是安和公主的獨子。
紀澄不願意同沈徹再說這些話題,用手掀開側面的窗簾瞧了瞧外頭的山色,雖說有返青之色,但多數還是依然蒼涼孤寂之態,並無特別:“只是為了飲杯茶,胃都快反出來了。”
沈徹聞言叫停了馬車,下了馬車朝紀澄伸出手:“下來吧,我們走上去。”
這回紀澄可沒有矯情了,提著裙子扶著沈徹的手就跳了下去,然後扶著樹乾捋著胸口站了好一會兒才壓製住胃裡的翻騰。
眼前伸出一隻手來,指節修長,指甲乾淨,手裡是個水囊,紀澄接過來一口飲下,原本以為會來個透心涼,這山澗的水是初融的雪水,澗上還掛著像梳子一樣的冰凌,卻沒想到水溫恰恰好,不至於涼著胃,又能讓人精神抖擻。
“多謝。”紀澄將水囊的口子用倒出的水洗了洗,又用手絹擦了,這才還給沈徹。
沈徹順手將水囊掛在腰間:“走吧,以你的腳程,大概兩個時辰能到。”
兩個時辰?紀澄一口氣差點兒沒緩過來。她完全不能明白沈徹這種自找罪受的行徑,一天到晚要真是閑得沒事兒,去農地裡幫人種種地多好?
紀澄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手,二月下旬的山裡依然凍得人腳趾頭髮木。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會兒山裡別說花了,花骨朵都沒有一個。
“我能不能不去你的山居喝茶?”
沈徹從馬車上將紀澄的包袱拿下來往背上一搭,掃了紀澄一眼道:“行啊,你自己走回去吧。”
紀澄跺跺腳,就會欺負人。她一步一步地跟著沈徹往前走,眼睛盯在沈徹的背上,別說沈二公子幫她背包袱的背影看起來真有些讓人忍俊不禁。紀澄的包袱布可是粉色團花的。
她嘴巴咧開了,腳下就不留神了。這山裡的霧氣散得慢,這都快晌午了草葉的露水都還沒乾,草木間的小道自然也盡皆濕滑,紀澄這一個不留神,就往前頭栽去。
要不是沈徹背後跟長了眼睛似的,紀澄肯定能摔一身泥。
紀澄這回連謝謝的話都不想說了,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人。紀澄抬手將鬥篷解開,爬山的時候保暖的鬥篷就成了累贅,抱著爬山也不是個辦法,紀澄真想順手扔掉。
結果沈徹伸出手來道:“我幫你拿吧。”
紀澄也沒跟沈徹客氣。在走了半個時辰之後,紀澄的模樣已經變成了山野村婦。裙子下擺撩起來往腰帶裡一夾,露出裡頭的白綾束腳褲,虧得她今日穿的是小靴而不是繡花鞋,否則只怕更狼狽。
沈徹將水囊再度遞給紀澄,紀澄喝了一口,眺望了一下前頭的路程,他們剛爬上山埡,抬眼望去下頭山坳裡有一片村舍,可惜肯定不是沈徹的山居。
“我們去那兒叨擾一頓飯吃吧。”沈徹指著那村舍道。
紀澄早已是饑腸轆轆,她早飯用得不多,然後就被南桂迫著上了沈徹的馬車。下山的路比上山難多了,上山紀澄還能強撐著不依靠沈徹,但是下山一個不好就會跌跤。
反正最親密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現在再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紀澄被沈徹牽著小心翼翼地往山下去,她的眼睛除了盯著腳下,哪兒也不敢看,其實剛才已經摔過三次,褲子都髒了,為沈徹提供了不少笑料。
紀澄走到村舍前時,眼睛已經開始發花了。沈徹將鬥篷重新披在紀澄身上,幫她遮掩住衣服上的泥點,勉強算是還見得人。
那村舍是個寡居的老婦人帶著兒子、兒媳婦過活,見著紀澄和沈徹這兩位天仙下凡似的人物,愣了半晌才趕緊將人請進屋裡去。
他們都是樸實的農民,根本不提銀錢的事兒,隻當是貴客上門,緊著將家裡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紀澄和沈徹二人。
“兩位怕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下凡吧?”老婦人含笑看著紀澄,“要不然怎麽會長得這麽俊啊!”
這麽樸實的讚美紀澄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快吃吧,多吃點兒,瞧你瘦得一陣風都能吹走。”老婦人十分健談,可不像是土生土長的山裡人。
話說多了,紀澄才知道老婦人原來隨著死去的丈夫在外頭做過幾年的活兒,後來才回到山裡來的。
紀澄和沈徹吃飯時,老婦人的兒子、兒媳都不上桌的,只在灶屋裡待著,但因為按捺不住好奇,一直拿眼來偷偷瞧紀澄他們。
那粗壯的兒媳婦是個挺務實的,雖說先才被沈徹的模樣給看傻了,真想不到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男人,說不出的好看,可又不僅僅是好看,一看準是個大官,叫人看見他就想低頭。這樣的人肖想不起,那兒媳婦也就不怎麽看沈徹,反而不停地偷看起紀澄來。
看紀澄頭髮的樣式,又看紀澄頭上的珠花,再看紀澄衣服上的花樣子,反正紀澄那一身上上下下每一個細節都沒逃脫那兒媳婦的打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村婦山民也不例外。
光是紀澄這一身行頭,都夠李翠花和那些個鄰居嘮個十天半個月的嗑了。
老婦人那生得黝黑憨厚的兒子也一直偷瞧紀澄,滿臉不好意思,卻又舍不得不看,心裡不知多羨慕沈徹,真不知道有這樣美的媳婦是個什麽感覺?王大厚覺得自己肯定都舍不得下床了。
山裡人的想法總是這麽樸實。
用過午飯,沈徹給老婦人一家留了幾塊碎銀子,加起來怕也有個一兩的樣子,喜得那老婦人嘴都合不攏了。她年紀大了,可不像兒子、媳婦一般只顧著看人好看了。
老婦人一路將紀澄和沈徹送到村口,滿嘴的喜慶話,連祝紀澄和沈徹早生貴子的話都說出來了。
紀澄尷尬地紅著臉,忙搖頭道:“我們是兄妹。”
老婦人抿嘴一笑:“好,兄妹,兄妹好。”話雖如此,話語外的笑意卻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走出幾步後,沈徹朝紀澄道:“你這樣否認,她肯定會以為咱們是私奔的。”
背著包袱,雖然衣著光鮮但也還是稍顯狼狽,說不得還真有點兒私奔的樣子。
紀澄瞪了沈徹一眼,那也全是他害的。
不過沈徹所料不差,那老婦人一回屋就將兒子和兒媳婦喚到跟前,囑咐他們今日隻當作什麽也沒看見,後頭便是有人來問,也隻說從沒見過剛才那兩人。
“為啥啊?娘。”王大厚不解地問。
“唉,私奔的小兩口,多登對啊,也不知道他們家裡大人怎麽想的,怎麽就不同意呢?多般配啊。”老婦人感歎道。
紀澄的話老婦人是不信的,哪有兄妹這樣子親近的?親近到那姑娘吃不完的白面饃饃,那公子直接接過來就往嘴裡塞,也不嫌棄。這可不是兄妹的樣子。
紀澄此時也想到了這一茬兒:“你剛才有那麽餓嗎?”兩張白面饃饃吃了還不夠,還要來吃她剩下的?
沈徹道:“農村人最惜糧食,何況做那幾張白面饃饃肯定已經把他們家的白面都給掏光了,你吃不下浪費了,就是給他們再多的銀子,他們依然心疼那白饃。總不能讓他們吃你剩下的吧?”
說得好像挺有道理。但是剛才又給她擦板凳,又給她擦碗筷是個什麽道理?紀澄隻覺得屁股針扎一樣,坐都坐不安穩。她知道沈徹的心思,當初對著王麗娘、芮鈺之流只怕也沒少獻殷勤,否則她們怎麽會那般死心塌地對他,最後被拋棄也沒說上門討個公道什麽的。
紀澄不想淪落成王麗娘她們那樣子,因為她從沒幻想過自己可以成為那個拴住沈徹的心的人。而沈徹經歷過的其他女人,只怕都會以為自己將是那個獨一無二,結果卻是事與願違,徒惹心碎。
山勢陡峭,剛吃過午飯,紀澄昏昏欲睡,爬起山來更覺艱難,好不容易再次爬到山埡,對面的山仿佛伸手就在眼前,卻又得下山然後再上山。
紀澄咬著牙問:“還要翻幾座山啊?”
“三座。”沈徹道。
紀澄一屁股坐在山邊的石頭上,也不管乾淨不乾淨了:“我走不動了。”腳疼,靴子磨腳。
“磨腳了?”沈徹走過來,在紀澄的腳邊蹲下。
紀澄詫異地看向沈徹,這人是有透視眼嗎?還是能讀人心?
沈徹扯扯唇角:“這有什麽難猜的?若不是撐不下去了,你在我面前什麽時候服過輸?”沈徹將紀澄系在裙上的海棠小鏡舉起來給紀澄看,“你看你眉頭都皺成一團了。”
紀澄有些泄氣地掃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到底還是沒能達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境界。
沈徹伸手捉住紀澄的腳,她條件反射地就往後收,只是沈徹的手跟鐵鉗子似的,紀澄完全不是對手。
“我幫你看看。”沈徹低下頭一把扯掉紀澄的靴子,然後剝掉襪子。
紀澄的腳又忍不住一縮,腳趾頭都縮緊了。
沈徹道:“別動,你藏什麽?”
紀澄明白沈徹的意思,這男人和女人發生了什麽之後,很多藩籬就自然消散了,尤其是對男人而言。但是紀澄的害羞之心可一點兒沒消減,此外剛才走了那麽遠的路,她的腳雖然不是汗腳,可總難免會有些許汗濕,這會兒被沈徹捉住腳,讓她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羞恥感,隱約還帶著點兒怕被沈徹嫌棄的意思。
沈徹捉住紀澄的腳踝看了看:“磨出水泡了,你還挺能忍的。”說到這兒沈徹不由得想起了那晚上,紀澄的耐力還真是超出沈徹的想象。
男人在想著壞事的時候,女人是能察覺出端倪的,比如沈徹這會兒正無意識地用拇指摩挲著紀澄的腳背。紀澄用力一蹬,險些將猝不及防的沈徹推倒在地上。
沈徹回過神來一把捉住紀澄正往回縮的腳,羊脂白玉似的秀腳,還沒有他的手掌大,放在掌心裡仿佛一朵盛開的白玉蘭。
紀澄磨出的血泡被沈徹毫不留情地擠破,將瘀血排了出去。
“稍等,我去去就回。”沈徹站起身。
紀澄心裡險些沒把沈徹給咒罵死,這下可好了,傷口碰一下就疼,更加走不動路了。
沈徹去得不久,回來時手裡握著一把草藥,重新蹲在紀澄跟前,將草藥嚼碎了敷在紀澄的傷口上:“好了。”沈徹問紀澄拿了手絹,用手絹替她把傷口包扎起來,再套上寬松的棉布襪子,靴子肯定是不能穿了的。
沈徹又替紀澄將鬥篷披上:“我抱你走。不然天黑之前肯定到不了,夜裡山裡有野獸出沒,且霜深露重,對你的身子不好。”沈徹一邊說一邊把手從紀澄的膝蓋窩下穿過,將她攔腰抱起。
整個過程沈徹都沒有給紀澄表示態度的余地,紀澄也隻好一手提著靴子,一手環住沈徹的脖子,驟然騰空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還有三座山要翻,紀澄想著沈徹再大的力氣,也不可能抱著她堅持爬完三座山,結果原來沈徹根本都不用下山,抱著她,腳在旁邊的石頭上一點,整個人就仿佛箭矢一般射了出去。
山風刮得紀澄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就在沈徹騰空時,紀澄沒忍住被嚇得驚叫了一聲,他居然徑直抱著她就往對面的山頭飛去。
紀澄嚇得將頭埋入了沈徹的脖子不敢往下看,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這麽怕高,若是摔下去,兩人都得摔成肉醬不可。
沈徹落地的時候,紀澄兩條腿都是軟的,站都站不穩,只能靠著他才能站著。紀澄聽那茶館裡走江湖講評書的人說過這種提縱的輕功,評書裡說得玄之又玄,什麽梯雲縱的輕功,半空裡行走就像上樓梯一般輕松寫意。
紀澄也只是聽聽就過了,卻沒想到居然能在沈徹身上看到,而且他還帶了自己這麽個累贅,他不怕,她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這麽害怕?”沈徹低頭問紀澄。
紀澄打腫臉充胖子地道:“你能提前說一聲嗎?剛才那樣,誰都會害怕好嗎?”
沈徹沒回紀澄的話,轉而道:“調整好了嗎?好了我們還得繼續趕路。”
所謂繼續趕路,就是還得飛一座山。紀澄這回稍微有了些心理準備,閉著眼睛不往下面看,眩暈感就好多了。
只是心情輕松下來之後,紀澄的腦海裡忽然就閃出似曾經歷的畫面來。在九裡院山脊上的鳥窩喝醉的那個晚上,紀澄記得那急速下落的刺激,還有被人抱著騰空而上,往那神秘的月亮飛去的興奮。她原本以為是自己喝醉之後產生的幻覺,可如今想來當晚她怕是真的差點兒在九裡院摔死。
因為沈徹這種走法,隻用最短的距離就能到達目的地,所以天還沒黑,他們就趕到了沈徹的山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