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們之間,仿若藤與樹(8)
走出來後,我感覺天旋地轉,整個身子虛脫般地靠在牆上,久久無法動彈,腦海中飄過許許多多的事情:紙醉金迷的上海,繁華的馬路,走在街上時那孤獨的寂寞感,沒有朋友的咖啡廳,一個人坐在屋裡抱著被子時的焦躁,酒桌上給人敬酒時的謙卑……如今,什麽都沒了,一股深深的無力向我襲來。
過了三天,張董給我打電話讓我上去。
那時已經下班,公司裡大半的人都已經走了,到了頂樓時更是靜得可怕。
燈忽明忽暗的,然後是自己的腳步聲,嗒,嗒,嗒,不禁讓人聯想到恐怖片中的一些場景。但定定心,再仔細看看,其實那燈一點也沒閃,通明,只是自己心裡面有鬼,便覺得平常的東西看起來都可怖得很。
那隻鬼就是我對張董的忌諱,畢竟不久前在那輛大奔上,他才剛對我動手動腳,即使後來克制住了,卻依舊讓我心有余悸。
但想著那五十萬,我就覺得充滿了力量。
當當,敲了兩下門,沒等我用手去推,門就被從裡面拉開了。
“坐吧。”張董用手指了指沙發的方向。
“不用了,我隻想盡快解決那些錢的事兒。”
他走到桌旁,拿起上面的一根煙,是中華,軟包的,然後抽出一根火柴,籠著火點燃,深深地吸了幾口,又吐出一大圈煙霧,好半天就只是看著我,卻不說話。
這樣的情景讓我覺得很詭異,那種莫名的恐懼和擔心又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湧了上來。
“張董,那筆錢對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我很急,麻煩您能不能給個準信兒,到底現在是怎麽個情況?”我急急地問道。
“我知道。”
最後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煙蒂按滅在大大的鏤空的景泰藍煙灰缸中。
他抬起頭,眼睛忽然銳利地盯著我,像是兩把劍,上面的鋒芒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隻覺得有鈍鈍的焦灼感四散開來。
“那筆錢要不回來了。”他乾脆地說。
嗡的一下,大腦炸開來。這句話就像是對一個等待判決的人宣布死刑一樣,所有的期許、等待、焦灼,最終都化成泡影。前方的天空一下子就暗沉了下來,灰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不,不只是天空,我的周遭,就連那些沒有具體形態的空氣也變成了灰色。
我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兒,像是沒了靈魂的木偶。可惜木偶還有牽線的人,我卻什麽都沒有,只有這個一無所有的軀殼在死死地硬撐著。
他也不說話,一雙眼沉如大海,靜靜地望著我。
他走過來,雙手緩緩地搭在我的肩膀上,頭抵著我的額頭。
“蘇念錦,我真喜歡你,很久沒有這樣心動的感覺了。上次對你說的那些話不是因為醉了,我……我只是借著酒瘋說些心裡話。那話我壓了很久,壓得我這樣的人都常常徹夜難眠。不知為什麽,和你在一起時我總覺得這穢濁的空氣變得清新起來,人好似也跟著年輕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歲時的心境,就好像……就好像是一個沉在海底被困住很久的人突然看見一艘潛水艇,那潛水艇非常堅挺,充滿了乾勁,最主要的是,它能把我帶出那片海底,見到海面上的陽光。
“呵呵,別怪我,年歲大了,滿腦子裝的都是些生意經,竟然搬出這樣一個破比喻來。不是潛水艇,是……唉,口拙得很,總之我希望你能夠明白。”
他抬起頭,眼睛直逼向我,“跟了我吧,我會對你好的,那五十萬我也會給你,甚至更多……”
我的耳邊仍是嗡嗡聲,腦海中所播放的仍舊只是那五十萬沒了,要不回來了。不知過了多久,大腦才開始正常運作,然後我像是被什麽可怕的東西咬了一口,忙推開張董的手,驚恐地往後退了數步。
“我不會答應的。我,蘇念錦,不會去做任何人的見不得光的女人,五十萬不行,就是五百萬也不行。”
說到五百萬時,我的心裡突然難過起來,那種難過幾乎要把我整個人淹沒,巨大的洪水沒過了我的脖子,勒住我的咽喉,讓我無法喘息。
我的雙手在顫抖,顫抖到沒有辦法去控制,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讓我對這句話產生了深深的戰栗與抵觸。
“你別激動,小蘇,我不會委屈你的,我會給你名分。”
“名分?”我嗤笑起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張董似乎已經有老婆了,女兒是美國加州大學物理系的高才生,兒子在清華美院學藝術。”
他頓時沒了話語,眉頭緊鎖,手撐著桌子,歎了口氣,“給我時間,我會處理的。”
“處理?怎樣處理?給你現任的老婆一紙離婚協議書?那是你兩個孩子的媽。不是都說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培養兩個就更難,而作為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也不見得容易,偏偏張董你也算是成功的男人,那她也就注定了更不容易。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要怎樣處理?”氣突然就不打一處來,所有的怨憤像是連環炮一樣射了出來,射到最後他沒了話,默默地又點了一根煙。我也覺得沒勁,特別的沒勁,才住了口。
“真的,張董,如果說我進這個門前對你還有一絲希冀和尊重,那麽此刻,也煙消雲散了,你讓我鄙視。”
說完我徑直走向門口,拉開門後又頓住,回過頭,看著他,“那五十萬我會報警,如果實在追不回來,我認了。”
砰的一聲發出巨響。
接著我直接打車去了警察局,報了案,但我知道,這種情況多數是追不回來了。
月末,我一早就去財務部領了工資條又去銀行領了錢,下午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向主管部門遞交了辭職書。張雲天立刻叫人將我召了上去。
“這是怎麽回事?”他的表情有點猙獰,一雙拿著辭職書的手有點抖。
“我不幹了。”
“為什麽?待遇不好?”他問,又急急地說:“不好我可以給你加工資,明天就加。”
“你心裡明知道為了什麽不是嗎?”我直直地看著他,聲音冷靜地反問。
他沉默不語,剛剛的慌亂和焦急瞬間塵封,又恢復成那個浮沉商海十幾年沉穩嚴肅的老總。
“蘇念錦,如果你真不願意答應,我也不會勉強你。”他說,然後指著對面的沙發,“陪我聊會吧。”
話題轉得有些快,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卻是本能地搖頭拒絕。
“不了,我東西都收拾好了,這座城市不適合我,氣候也不適合我。”
他不說話,直勾勾地看著我,那雙眼依舊是那般滄桑,這一刻竟看得人有些心疼,因為我發現裡面有著小小的祈求。從來不求人的人一旦露出一點祈求的姿態,就會讓人異常心疼與憐惜,更何況這個人我畢竟曾深深地尊敬過。
我走向沙發,與他相對而坐。
他雙手交握放在老板桌上,眼睛盯著某個點,像是在用力地回憶什麽。
“我父母都是幹部,家裡發起來是倒煤,一車就是幾十萬。那個時候父母越來越忙,整天回家就我自己。漸漸地,我認識了一些朋友,都是在外面混的,黑道談不上,多半是些遊手好閑、混吃等死的小屁孩。我當時也是裡面的一個,只不過我家有錢,於是圍過來的人也多。後來拿了家裡的一筆錢做了一筆不正當的買賣,賺了,然後就一頭栽進去,栽到後來我媽拿了一大筆錢,托了各種關系把我從局子裡面給弄了出來。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挨了我爸一頓打,不過最讓我寒心的是他說我媽就不該救我,乾脆就讓我在裡面待著才好,他沒這樣的兒子。我那時也年輕氣盛,聽了這話甩頭就走,一分錢也沒拿,而那些以前跟我混得不錯的所謂的兄弟見我沒錢了漸漸都疏遠了我。其實這也可以理解,以前大夥一起吃飯,玩什麽我都是結帳的人,人家也就愛在你身邊轉,佔便宜的事兒誰都願意乾,等你沒錢了,甚至連自己的那份都成了負擔,你再跟人家去吃去玩,誰願意給你付?付一兩次還行,多了沒人願意的。”他頓了一下,抬起頭,說:“蘇念錦,你想不想得到,那個時候我煙癮上來了就去撿人家抽過扔在地上的煙頭。”
“呵呵,你可真倔強。要是我,寧願回家跟父母認錯,自己的父母哪有見得孩子吃苦的。”我說的是心裡話,有些時候我覺得那一口氣爭得沒意義。
“不,你不會,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會比我更絕,你會這樣說是你沒聽過那些話,沒被他那樣打,沒看到他那副嘴臉,況且他在外面還有一個私生子。”說到這時,他的眼光黯淡了下。
“不過你說得對,我當時就要挺不住了,就要回家認錯,哪怕是跪搓板也行。這時,一個女的給了我飯,給了我地兒,不過那個女人是個妓女。”
說到“妓女”二字時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她對我好,是真好,把賺下來的錢都補貼給我。剛開始我很感動,可是時間久了也覺得正常,尤其是在她身上聞到其他男人的味道時,覺得她就是一個婊子。”
“但這個婊子養著你呢。”我恨恨地說,最看不慣男人惺惺作態的樣子。
“是,但男人總是自私的,一方面知道她對自己好感激著,一方面又覺得她配不上自己,想要踐踏。”
“男人就是下賤。”
“呵呵,也許真是。再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回來,身上全是酒味,我都沒讓她進屋,她就在外面待了一夜,第二天她卻還是對我笑,給我做吃的。我想她是真愛我,她說過她離不開我,知道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但她就是喜歡我,覺得我有魅力。過了沒多久,她說她想要一個孩子。這想法把我嚇了一跳,我忙說不可能,就算有了也不會是跟她的。”
他說到這時我忙讓他住了口,我說:“給我點水。”
他遞給我一個一次性的紙杯,我拿著走到飲水機旁接水。水流從上面緩緩滴入,我的心似乎也隨著它啪嗒啪嗒地響。
我把水捧在手中慢慢地喝幹了,才抬起頭,強自鎮定地說:“然後呢?然後有了孩子沒?”
“有了。她自己偷偷在避孕套上面扎了很多小孔,我給她買的避孕藥被她倒掉換成了維生素,等我發現時她已經懷孕了。”
“孩子……孩子要沒?”這句話我不知是怎樣開的口,聲音顫抖著,心口怦怦直跳。我不知自己是希望他說出是要了還是沒要,我只知道我心中的某個地方在疼,狠狠地疼著,疼得我喘不過氣來……
“要了,她自己躲起來了,再回來時手中抱著一個孩子。孩子都已經生下來了,我也只能和她在一起,再加上她以死相逼,我當時就蒙了,急急地拿著戶口簿就和她領了證,後來我爸媽知道時差點和我斷絕關系。”
“你也算是有良心的了。”我歎了口氣,手不知不覺摸向自己的小腹,那裡也曾經孕育了一個生命,卻被我活活地給舍棄掉,又被他的父親硬生生地給踢死。
呵呵……我突然笑了,笑得眼前花了一片。
“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仰高頭,靜默了一會,睜開眼,“你的故事講完了?如果講完了我要走了。”
“沒有。後面才是關鍵。”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正要說話,卻被我用手捂住。
“不論有多關鍵,那都是你的關鍵,而不是我的。到這裡就好,你要說什麽我能猜到,不過這些與我無關。你該好好對她,即使她身份卑賤,但畢竟愛的不是你的錢而是你的人的女人不多,能為你舍棄生命的人也不多,是你孩子的媽的也就她一個。我們到此為止。”
說完我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但其實並不瀟灑,來的時候孑然一身,走的時候依然是,還損失了五十萬元。
當天我坐了飛機去北京。
下了飛機,我去了銀行,打算取些錢出來去旅館,順便查了一下秦子陽給我的那張銀行卡,發現裡面竟然多了五十萬元。
我立刻打開關機的手機,上面傳來一條簡訊,是張雲天的。
“如果有困難,可以回來找我。那五十萬元我有責任,已經打到你帳戶了,收好,還有……珍重。”
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不少……
當然前提是這個好人一定不缺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