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雲霰(6)
夏至急忙站起,走到她旁邊,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手,見她沒有掙脫,微微松了口氣,知道她沒有真的生氣,愧疚地說道:“念著她與我認識已久,托人幫她贖身,給了朋友銀票後,便將這件事情忘記了。除此以外,我與她並無半點交集,她來尋我,我並不曉得,你覺得我有沒有必要再找到她,與她當面說個清楚?”夏至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而韓未冬仿佛才是個情場老手。
韓未冬寬慰地笑了笑,搖了搖頭:“我們明日便起程去下一個地方吧。”
那不過是一絲漣漪轉瞬又歸於平靜了,誰讓那時候他們愛得真切。
七
他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到了金陵。金陵與長安,一南一北,都是流露著王者氣息的城。夏至從前來過這裡幾回,所以一到這裡便找到了前朝富商青城揮的莊園,包下了最好的院落,與韓未冬小住。
但是這一處住宅的選擇,卻讓兩人發生了第一次分歧。不,與其說是分歧,不如說是爭吵,從前也有分歧,但一會兒就能達成共識。在來金陵的途中,兩人的行李落了一個,那一個裡頭正是韓未冬習字用的文房四寶,再折回去尋也沒有尋著。於是到了金陵城,夏至頭一件事兒便是幫韓未冬補齊了一套文房四寶,花去了十幾張銀票,夏至自然是眼都不眨,從前韓未冬也是如此,可如今她抱著文房四寶有些惆悵。這一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兩人帶著昔日的積蓄,並沒有收入,所以剩下的錢財雖然不少,但也不多了。青氏莊園本身住宿就不菲,更何況又是包下最好的院落。韓未冬提出換一處城裡好些的客棧,不用住在這裡。原本這院落沒有預訂是住不到的,夏至添了些價錢賠了幾句好話,才算住下,聽見韓未冬要換一處地方,不免有些不高興。
韓未冬看他冷著的臉,委屈地將文房四寶推給他道:“這些其實都可以不要的,你拿去退了,我便與你在這裡住著。”她其實是心疼錢,卻表現出倔強的模樣。
夏至見她頭一次和自己紅臉,心中也過意不去,一把將她拉進懷中道:“我寧願當了我的墨玉扳指,也不會將你的寶貝去換什麽旁的東西。”夏至手中的墨玉扳指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他一直很珍惜。
男女之間的爭吵,只要有一方說上一句暖心的話,便沒有過不了的坎兒。韓未冬聽他這樣一說,眼眶一紅道:“我們還未到廣陵,盤纏雖然有余,可不得不開始算著過日子了,總不能和從前一樣。”夏至將她摟得更緊,連連說好。他從前花錢如流水,韓未冬也是不知柴米貴的深閨小姐,這樣體己的話,讓他更是感動。
感動之後還是一如既往的過法,韓未冬看在眼裡,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大安穩,又怕說出來會有爭執,陪他看戲聽曲也心不在焉,後來索性不去了,躲在家裡寫字。夏至起初見她心不在焉,也說上幾句,後來見她留在家中習字,便不再多問。兩人之間變得不再像從前那樣多話。
金陵待了兩月後,兩人起程去了廣陵。廣陵西湖瘦園林美,夏至便尋著一處依湖而建的客棧,照例租下最好的房子,韓未冬怕再增口角,便未言語。這個時節,正好也是荷花開著,此刻離他們初識已經有兩年了。
她臨著窗看著那粉白的一片,身後的夏至沏好茶,走到她身後道:“未冬,我初見你時,也是荷花開的時候,我那時從來沒見過能比花還好看的女人。”他說得那樣簡單直白,卻又是那樣真誠。韓未冬輕笑了一聲,抱住他穿過自己腰際的手臂,將頭擱在他的肩上道:“詩詞中讀了那麽多次廣陵,來到了這裡,果然百聞不如一見,我們就停在這裡吧。”她的聲音輕柔,情真意切。
夏至將她摟得更緊,“嗯”了一聲。
然而這麽美的廣陵,他們的相處時光卻不似從前般溫柔。韓未冬對夏至一如既往的花錢方式有些微詞,乾脆選擇了避而不見,於是他們常常是一個出門,另一個留下來習字。直到有一天,夏至很晚回來,興奮地對一旁的韓未冬道:“未冬,既然我們已經決定留在廣陵,我尋了個生意做做。”
韓未冬其實早就想讓夏至尋個事情做做,一來是一路顛簸,沒有決定定居何處;二來她考慮到夏至是個男子,總有男子的主張,她開了口讓他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反而給兩人增加了嫌隙。聽他如此說,舒了一口氣,拉過他的手,極盡溫柔道:“你無論做什麽,我都會全力支持你。”
因廣陵和蘇州靠得頗近,蘇州絲綢的生意他便打算打理,從前雖然並不過問家族生意,可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韓未冬取出了行李中的一隻漆器盒子,那盒子裡放著她以備不時之需的私房錢,她連著盒子一起放在了夏至手中,笑著道:“你可莫要怪我藏了私房錢。”
話音剛落,夏至便將她摟進了懷裡,聲音哽咽道:“未冬,我何德何能能擁有你?”
韓未冬揉了揉他的臉頰,額頭抵著他的額頭道:“我們這算不算患難夫妻?”
夏至笑道:“既然是患難夫妻,日後你夫君再飛黃騰達,也是個懼內的主兒。”
那時他們住著廣陵城最好的客棧,吃著廣陵城最好的早點,喝著廣陵城最好的茶水,“患難”二字不過是私奔的日子裡別樣的點綴,他們,終究把生活想得太容易了一些。
夏至的日子果然忙碌了起來,韓未冬習字時候的心情卻與往常不同了,她習慣點著紅燈習字等他回來。有幾次竟然睡著了,夏至回來便輕手輕腳地將她抱回榻上,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總覺得那樣甜蜜。
可惜再好的景也會敗給“不長”兩個字,嫣兒的到訪讓韓未冬焦躁心煩起來。
這一次嫣兒沒有戴著白紗鬥笠,因此她一路走來無數男人為她駐足回頭,她站定在韓未冬面前時道:“我們又見面了,韓姑娘。”這一次,她顯然是有備而來。
韓未冬心中感慨了一句“陰魂不散”轉身就要離開,但是嫣兒的一句話,讓她驀地停住了腳步——
“也只有你這樣出身的姑娘,才會相信浪子回頭吧?”嫣兒站在這裡帶來的許多疑問,都會觸動韓未冬的心。而這樣的一句話,卻直指人心。“我在城西萬花樓,重操舊業,我想你這樣出身的姑娘,是不屑與我這樣的人說話的,更不用說共處一室了,可我想念他,即使沒有名分,能陪他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韓未冬終於轉過身,她的臉上有不加掩飾的厭煩和怒意,語速有些快:“你口口聲聲說我這樣的出身無法理解你,你說得並不錯,我的確沒法理解你,且像你說的那樣,不屑與你說話。所以請你,不要再來了。”韓未冬心中一緊,她隻惦記著三日前夏至起程去蘇州,還未回來。她轉身回房,只聽見嫣兒的聲音——
“若世上真有浪子回頭,我們這生意還怎麽做呢?”
如鯁入喉,疼痛難忍。
那晚大雪,夏至踩著打更人喊著三更的聲音搖搖晃晃進了門。韓未冬並未休憩,她也沒有練字,最後一塊墨也用完了,她撚著筆尖,明知道他來了,卻隻頓了頓。夏至見她沒有抬眼,聲音帶著一絲厭煩問道:“今晚怎麽沒有習字?”
韓未冬本想問他這麽晚喝得這麽醉去了哪裡,又礙於顏面,便任性地丟下手中的毛筆,冷冷回道:“墨用完了。”她其實想問他去了哪裡,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又覺得問出口很沒有面子,索性與他賭氣起來。
“不是只有松煙墨才配得上你的字嗎?”夏至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到案前,他似乎沒有看出韓未冬的心思。
韓未冬覺得這話裡有刺,壓著的怒火騰騰燃燒,抬起頭反諷地笑道:“對。”
夏至一愣,遂點點頭,揮手道:“罷了罷了,你本就是那樣出身的姑娘。”
這話和嫣兒所說的如出一轍,韓未冬氣得滿臉通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道:“沒有那松煙的墨,就是配不上我的字。”
夏至淒冷一笑:“如今我已供不起你這樣的吃穿用度了。”
這話莫過於火上澆油,韓未冬想著當年兩人決定私奔,錢財花銷都是一起的,後來他要做生意,她也是傾囊相助,何來他供著自己?不僅如此,這話還夾雜著對她的不滿,當年的疼愛憐惜早已不見蹤影。
“那三艘貨船,都被人燒了。”夏至從懷裡摸出一壺酒,仰頭喝下。原本指望著這三艘貨船的絲綢運出去,貨幣便兌現了,如今悉數被燒了……難怪夏至借酒買醉,韓未冬心裡生出憐惜,走上前去想要安撫他,夏至卻抬手將她推開,又灌了些酒。韓未冬心中歎了一口氣,體貼他心情低落煩悶,於是又走上前去,幫他脫了外頭的狐皮大氅,不想這衣服的衣襟處竟有女人的胭脂,再仔細一瞧他的脖頸處竟也有女人的紅色胭脂。韓未冬的腦海中浮現出嫣兒的那句話“若世上真有浪子回頭,我們這生意還怎麽做”,她生生退了一步,狐皮大氅掉在了地上也渾然不覺。
夏至見她退了幾步,悲傷地笑了笑道:“如今算得上一貧如洗了,你還要松煙的墨嗎?”
韓未冬站定,看著眼前醉醺醺的夏至,又瞥見他身上的兩處胭脂,太陽穴突突直跳,目光卻冰冷起來。她緩緩地從頭上取下那支白玉簪,冷笑道:“不是沒有錢了嗎?拿這個去當好了。”她不笑的時候,就有一種讓人不敢輕犯的氣場,此刻故意笑得冷漠,便使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一步。
夏至聽她這話,見她遞過來的簪子,酒已醒了一大半,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你要當了這支簪子?”問完這話,他的不可思議已轉化成了憤怒,他的拳頭握得很緊,胸脯起伏不定,在韓未冬眼裡那麽英俊的側臉,如今卻只剩下幾分扭曲。
韓未冬不答話,可遞著簪子的手依舊懸在空中,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她的首飾所剩無幾,唯一常戴著的便是這個定情發簪。但是此刻除了氣憤之外,他們誰都沒有空閑去回憶這支簪子第一次出場的情形。隔了許久,韓未冬依舊倔強地懸著手,夏至從鼻中發出了冷冷的哼聲,一抬手狠狠接過了那支白玉簪子,重重地道了一聲“好”,便拂袖而去。
韓未冬看見他決絕的背影,心口一陣絞痛,捂著胸口就近坐了下來,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比起從前爭吵拌嘴時的傷心,此刻更多的是憤懣。他憑什麽如此趾高氣揚,他憑什麽如此決然而去,他憑什麽這樣對待自己?歸根到底,她氣他不考慮自己的感受,她恨他如今對待自己判若兩人。她並不想要那塊墨,她隻想看他是不是在乎自己,所以故意拿出了他們的定情信物激他,想要的不過是他傾身上前的一個擁抱罷了。該死的他,如今竟然連這些都看不出來,不,或許他看出來了,偏偏舍不得給。
韓未冬看了看門口,沒有動靜,從前吵架他摔門而去,也不過是站在門外罷了,她還可以看見他投影到窗戶紙上的身影,如今門外空空一片,他當真拿著簪子走了?韓未冬更生氣了。她走到門口,使勁地打開了門,望著空空如也的走廊,狠狠摔上了門,“噔噔噔”地跑上閣樓,推開窗戶,路上空蕩蕩的只有雪花紛飛,她使勁將窗戶關上,快步走回椅子旁邊,重重坐下,一側身,她看見鏡中自己那張焦躁不安又憤怒的臉,一下子震住了。眉宇間的愁容,彰顯著她內心的不安,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她掩面痛哭起來,她韓未冬從什麽時候起變成了這副樣子?
從前她是多麽淡定從容啊,夏至被那樣的她吸引,眼下呢?她身上美好的東西都被她曾經最不屑、最討厭的東西取而代之了,難怪夏至對自己不再耐煩,不再殷勤,可是這一切都是自己一個人的錯嗎?難道這副模樣沒有他的一份“功勞”嗎?想到這裡她哭得愈發傷心起來。
屋外大雪紛飛,她想起私奔的那夜,也是這樣的大雪,而心境卻是天壤之別。從前以為可以相看不厭,一輩子的清明靜好,如今才曉得,天上的月亮一天一個樣都會看膩,更何況是人呢。
那一夜她聽了徹夜的雪花落地,瓣瓣有聲,悉數落在了她的心上。她想著近年來的口角冷戰,她不得不承認,她與夏至其實並不合適,雪花再美,也流露不出荷花的香氣。她哭幹了淚水,夏至也沒有回來。
她在廣陵等了他足足六個月,從大雪紛飛等到荷花開滿瘦西湖,他都沒有音訊。這客棧最好的院落她也住不起了,可擔心他回來了自己不在,又會錯過,於是換了間很小的客房,她當了那尊紫泥硯台,付了租金,余了些錢,勉強度日。
從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不解,接著又化為了傷心,最後變成了一種執念,她想見他,不為和好,不圖以後,只要當他的面,說上一句“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就天各一方好了。她要和他當面告別,狠狠地告別!
那日客棧門口來了一輛馬車,車上下來了一位婦人,韓未冬開窗時正好瞥見。那婦人下車站穩後,也往客棧上方看了一眼,這一看,兩人便對視上了,接著便是未語淚先流。
韓母找到了她,進了她的房間,關上門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你這住的是什麽地方,你每天又吃些什麽,你這身上的衣服怎麽這般舊!你怎麽瘦得不成人樣!你這過的是什麽糊塗日子啊!”罵著罵著便哭了。
韓未冬坐在床邊默不作聲,卻止不住眼淚直流。她本以為能過得隻羨鴛鴦不羨仙,對如今的狼狽困窘是羞愧更悲傷。
韓母待到罵了個痛快,才正色道:“我來,是接你回去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那個夏至,本就是個浪蕩子,改不了本性,我好不容易打聽到這裡……”韓母諷刺一笑,笑得心疼又不屑,“這裡有處萬花樓,我從花魁那兒打聽到你的地方……”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滾了下來,“那個花魁與夏至是舊相識,竟然追到這裡,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當真不知道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