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變天
天命五年三月,左翼都統總兵官、一等大臣費英東卒於任上,終年五十八歲。大金汗扶靈痛哭,舉國哀悼。
尚未除喪,沉寂久已的木柵突然傳出福晉薩濟富察氏因私竊宮中財物,觸怒天顏,努爾哈赤盛怒之下,將其逐出木柵。
這件事好生蹊蹺,我素知袞代也算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怎麽會為了那點財物而做出如此愚笨之事?
這話一日閑聊時提起,葛戴聽後卻苦笑答道:“我的好姐姐,早年袞代還是大福晉,衣食自然無憂。可大汗當初立阿巴亥為大福晉後,便打發袞代回三貝勒府邸居住,三貝勒脾氣不好,袞代與他老是為了一點瑣事而起爭執……當時十阿哥年幼,尚未分置私產,仍是住在木柵裡,於是袞代便懇請大汗容她回柵內和十阿哥同住,等十阿哥成人後再一同遷出……唉,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姐姐以前對這些福晉們的閑碎瑣事是最不上心的,所以才不清楚,其實她們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哪裡又都能像大福晉那般風光無限呢?”
我細細琢磨,心裡不禁浮起一縷淺淺的苦澀。
“在這之後十阿哥雖然搬了出去,可是大汗卻沒再提讓袞代隨子奉養之事,這事啊,自然也就擱下了……這麽些年,袞代年老色衰,遭人不待見、冷眼擠兌那是不用多講,只怕日子過得緊巴,拿些柵內的東西出去變賣也是有的……”葛戴越講越低聲,到最後輕輕歎了口氣,哀婉的低喃,“不說那木柵內宅,就是咱們這小小的四貝勒府……”
我背脊下意識的挺直,葛戴面色微變,已然住口,呆呆的看了我一眼,彼此緘默無語。
氣氛正靜匿得尷尬,忽然二門外跨進一道頎長的身影來,我尚未有何動作,葛戴已是戰戰兢兢的起身:“給貝勒爺請安。”
“罷了!”皇太極隨手一揮,目不斜視,見我仍是盤腿坐在炕上,便也挨了過來坐下,隨手將帽子摘了扔在炕幾上。
拿眼偷偷覷他,他眉宇間洋溢著難掩的得意之色,我不禁好奇的笑問:“什麽事那麽高興?”
他眼睛衝我一眨,賊賊的吐了兩個字:“秘密。”
我白了他一眼:“稀奇個什麽,不說拉倒,我還不稀罕聽呢。”一瞥眼,見葛戴縮在門口,正低垂著頭,一副進退兩難的表情。
我張嘴欲喊,可話到嘴邊卻又打住。我伸手推了推皇太極,呶嘴示意。皇太極先是一愣,而後眼底漸漸浮起了然笑意,回頭說道:“葛戴,豪格今兒個會回來,你出去打點一下……”
葛戴驚喜的抬起頭來,嘴唇微微哆嗦,喜上眉梢:“是。”行了禮,激動難抑的出去了。
“你讓豪格常年待在軍中,雖然磨練他本是出於好意,但是弄得他們母子分離……”我淡笑著搖頭,“皇太極,你未免心狠了些。”
他忽然攥住了我的手,擱在他唇上細細摩挲:“我不覺得……我從未有過一分為人父該有的感覺,只怕終其一生,也不會有此體會了。”
我心裡一顫,鼻子酸澀得險些濕了眼。
終其一生!何等苛刻的字眼!
他說的話雖含蓄,我卻聽得明白。心裡悲哀的微顫,這個身體已經三十八歲,無論是從現代還是古代的角度看,這個年齡都不再年輕,做高齡產婦的幾率不說絕對沒可能,但迄今為止即使我從不曾避孕,卻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皇太極為避免我傷心,從不在我面前提此類話題,葛戴也曾替我找來大夫瞧過,隔三差五的燉著補藥喝著,卻全都無濟於事。
在這裡生活的這幾十年,前二十四年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毫無追求,什麽都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如今,生活安謐,與皇太極兩廂廝守,日子過得美好而平靜,然而每當看著他的長子一點點的長大,我的心裡總會覺得很空。
總覺得心裡隱隱有種嫉妒,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我想要個孩子,一個屬於我的孩子,一個長得像皇太極的孩子,但這話我說不出口,只能藏在心裡最深處,最後化成了最忌諱最觸碰不得的痛。
我很怕終我一生,空得他無限眷戀,卻無法替他生下一男半女!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擔心越來越有可能轉變成事實。將來……將來會是怎樣?我沒有孩子,可能是永遠不可能有孩子,可是皇太極會甘心嗎?
子嗣稀少,這在這個家族裡意味什麽?他自身已沒有同母兄弟姐妹可以幫襯,將來,若是連……
“不許胡思亂想!”額頭上一痛,竟是被他彈了一指。
壓抑的情緒沒等醞釀成形,便被他攪和得煙消雲散,我呲牙咧嘴,作勢撲過去:“敢打我,看我不掐死你!”
正嘻笑間,忽聽門上砰地一聲響,扭頭看去,只見葛戴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
我忙從皇太極身上跳開,窘得滿臉通紅,皇太極臉色沉了下來,喝斥道:“你又回來做什麽?”
“爺……”葛戴哆嗦著,神情有些木然,“福、福晉……薩濟富察氏歿了,宮裡派人來傳話,讓您速去。”
我大吃一驚。
袞代死了?怎麽可能?難道她被逐出內宮,羞憤難當而選擇了自盡?
“悠然!”皇太極喊我。
我回過神,忙取了帽子,替他戴上:“路上小心些。”他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整理好衣裝,急匆匆的抬腳走了。
等皇太極一走,我忙抓住葛戴追問:“怎麽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呢?”
她呆呆的看了我一眼,忽然打了個寒噤,顫聲道:“她……被三貝勒殺了!”
我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冷氣。
“他怎能下得去手……”葛戴哇地哭了出來,緊緊的抱住了我,“那是他的額涅啊!十月懷胎生養他的親生母親!做兒子的怎能如此心狠?”
薩濟富察袞代因獲罪貶出汗宮,其子五阿哥莽古爾泰怒其不爭,埋怨親母做下醜事連累了他的聲名,弄得他在眾貝勒面前抬不起頭來,甚至給鑲藍旗抹了黑……莽古爾泰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暴戾,母子二人當場起了爭執,結果三貝勒惱羞成怒,竟失手將袞代殺了。
這件事鬧得滿城沸沸揚揚,努爾哈赤氣得怒不可遏。
三月廿五,袞代的葬禮未曾辦妥,更加意想不到事情發生了。平時服侍袞代的兩個小丫頭阿濟根和德因澤竟然告發大福晉,言道:“大福晉曾先後兩次備辦飯食送與大貝勒,大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飯食與四貝勒,四貝勒受而未食。且大福晉一日三次差人至大貝勒家,如此來往,諒有同謀!大福晉自身深夜出柵亦已兩三次之多……”
如此種種言語震驚朝野,也虧得努爾哈赤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冷靜,不曾偏聽偏信,而是指派扈爾漢、額爾德尼、雅蓀、蒙噶圖四人徹查此事。
那日午後,我躲在房內,聽得扈爾漢等人在明間詢問皇太極事情的真偽,皇太極沉默許久,最後回答說:“送膳之事確然屬實。大福晉賜膳,做子臣的不敢不受,只是無功不受祿,這頓飯食我想不出一個能夠享用它的理由,故而不敢食……”
他們在屋裡嘀嘀咕咕的又交談了好一會兒,四人這才告辭離開。
我從房裡出來,隻覺得手足冰冷,心裡莫名的悲哀。少時皇太極送客回轉,我扶著柱子癡傻的望著他,他身子一僵,跨進門檻後站在背光處,無言的回望我。
四目相對,無聲無息。
我心裡一酸,眼淚竟黯然滴下,忙伸手抹去。
“悠然……”
“沒事,我沒事。”我吸著鼻子,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我真的沒事!前幾日拿的兩本書我依樣放回了原處……我、我……肚子不舒服,去方便下,噯,很急啦,你忙你的。”
“悠然——”他伸手欲攔我,我胳膊一縮,條件反射的躲開。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我逃也似的奔出了屋子。
上午的天氣還是晴空萬裡,此刻卻已是烏雲蔽日,耳邊隱隱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沉悶雷鳴。我加快腳步,完全不理會歌玲澤在身後焦急的呼喚,只是埋頭往前衝。
“姐姐?唉喲……”
一個沒留神,我竟然一頭撞到迎面過來的葛戴,險些將她撞翻。
“姐姐!”她驚魂未定的瞅著我,“你的臉色怎麽那麽難看?不是哪裡不舒服吧?”
心裡隱隱作痛,我望著她淒然一笑:“變天了……終於還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