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靈堂
連日的無休無眠,徹夜奔馳,體力嚴重透支的我終於在葛戴去世的打擊下累垮了。
貝勒府內掛起了白幡,喪事冷冷清清的由哲哲全權操辦著。因為前方戰事未結,葛戴的靈柩暫時停放在房裡,吊唁出殯等事宜都還得等皇太極回來再議。
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后,勉強撐下地,隻覺眼暈目眩。歌玲澤和薩爾瑪小心翼翼的在兩側扶著,我如踩棉絮般飄飄蕩蕩的挪到了靈堂。未曾進門,便聽得裡頭有個尖銳的聲音扯高了在喧鬧,我頭皮猛地一陣發麻抽緊,一口氣噎在胸口怎麽也咽不下去。
推門而入,只見靈堂前娥爾赫噙著冷笑,正對著自己的丫頭不停打罵怒叱,小丫頭跪伏在地上哭得淒淒慘慘。
哲哲面色鐵青,連日操勞累得她人像是瘦了一圈,單薄的身子此刻站在彪悍的娥爾赫面前,越發顯得輕微渺小。
娥爾赫一邊打罵丫頭,一邊冷眼乜著一旁的哲哲,神情得意,姿態極度囂張猖狂,罵得興起一隻左手甚至還時不時的在靈台供桌上猛拍。
我直氣得身子狂顫,怒火直衝腦門,也不知打哪來的力氣,竟是掙開兩丫頭的扶持,逕直衝了進去。
娥爾赫先是吃了一驚,沒等她完全反應過來,我已憤然抄起靈台上的一柄黃銅燭台,將底座狠狠的砸上她的手背。
娥爾赫殺豬般發出一聲慘叫,右手捂著左手手背痛得彎下了腰。哲哲嚇傻了眼,張嘴想喊,卻是一個音也沒能發出來。
“你試試……你試試敢再在這裡大呼小叫!”我喘氣,將燭台上插著的蠟燭拔掉,將尖銳的銅叉子對準娥爾赫,怒目而視,“容忍你不等於就是怕了你!你不過就是仗著有個了不起的老子罷了,你算什麽東西?你莫忘了大福晉還有個大阿哥在,你膽敢在他額涅靈前放肆,等將來大阿哥大了,看他到時候怎麽揭你的皮!你那老子能護得了你一輩子麽……”
娥爾赫原還發瘋般想衝過來跟我拚命,見我拿燭台對抵,先是一愣,再聽我把狠話一激,竟是嚇懵了,愣愣的呆了老半天,才哇地聲破口大叫:“臭不要臉的老女人!你一個小福晉居然敢大言不慚的欺負到我頭上,你不過就是仗著爺寵你,你難道還能專寵一世不成?”伸手一指靈堂上供奉的葛戴牌位,“這女人死了,你在這貓哭耗子假慈悲的,不過是想借機討好大阿哥……以前她為了討好爺,把你供得跟她的祖宗似的,我要讓你給打根絛子她都不許,就連使喚你丫頭做雙鞋墊她都攔著。家裡白養著你,成堆的活都派給我屋裡日夜上趕著做,敢情你才是主子,我倒成了奴才?我堂堂一等大臣之女,豈容你們這等下作女人騎到我頭上——”
她厲聲大叫,撲上來掐我,我原想側身避開,無奈體力跟不上,竟是當面被她抓了個正著,勒住我的脖子猛掐。
慌亂間我手裡的燭台失落,哲哲喝斥聲不斷在我耳邊響起,可是根本無濟於事,娥爾赫已完全失了理智。
意識凌亂間只聽有人厲聲大吼一聲,緊接著死死卡在我頸上的十指松開,我緩了口氣,向後倒跌。
有人在身後扶了我一把,我這才沒摔個屁股開花。定眼一看,娥爾赫正被白盔披甲的皇太極暴怒的伸臂卡住了脖子。她雙腳已然離地,表情痛苦的翻著白眼,雙手抓撓,雙腳不停踢騰。
“爺!爺請息怒!”哲哲跪在皇太極身側,膝行,“爺,娥爾赫姐姐縱有錯,也只是一時衝動才會失控!求爺息怒,饒了她一條性命吧!爺要打要罰都使得……”
“這賤人該死!你給我滾一邊去……這裡不乾你的事!”
哲哲一把抱住他的雙腿,苦苦哀求:“大貝勒殺妻飽受眾人詬病,前車之鑒,難道爺要步大貝勒後塵嗎?”
我驚魂未定,一顆心噗噗亂跳,眼看娥爾赫臉色慢慢轉紫,若是再不阻止,只怕今日難逃給葛戴陪葬的命運。
“皇太極——”這一急,竟是忘了人前該有的禮數,脫口直呼其名。
身後扶著我的那雙手微微一震。
哲哲亦是面現訝色,但瞬間已恢復。
皇太極側過頭來瞥我一眼,我緊著眉頭微微搖頭。
“滾——”
娥爾赫被摔在地上,咳嗽著喘氣,抽泣著抖若篩糠。哲哲忙打發小丫頭攙了她,趁皇太極沒有變卦之前將她扶出靈堂。
娥爾赫臨出門時,怨恨的回眸瞥了我一眼,我尚未有何表示,她卻突然面色大變,像是活見鬼般,愴惶奪門而逃。
我正納悶不解,身後響起一聲冷哼。扭頭看去,恰恰觸到一雙憤恨的眼眸——大阿哥豪格!
難怪……娥爾赫會落荒而逃。
愣怔發呆之際,豪格已收回目光,臉色稍和,雙手仍是扶著我的手肘,說了句:“多謝你方才仗義執言!”
他彬彬有禮的態度讓我一陣別扭。住在這個家裡雖然已有好些年,我卻還是第一次這般近距離的看清這位皇太極的長子——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身高竟已長得跟我差不多,他的長相八分遺傳自葛戴。
看著那熟悉的眼眉輪廓,我心裡直發酸,忍不住難過的流下眼淚。
皇太極走過來憐惜的將我攬進懷裡:“你臉色好差,病了?”
“我不礙事……”
“回去躺著。一會兒我讓醫官來瞧瞧。”他不容置疑的看著我。
我咬唇不語,倔強的看著他。
“我送你回去!”他忽然打橫抱起我,“葛戴的身後事,不用你再操心,你養好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可是……”遲疑間,皇太極已將我抱出了門。
回到住處,在他的高壓政策下,我隻得脫了外褂乖乖的鑽進被窩。
“遼陽……”
“拿下了。”他漫不經心的回答,臉上帶著疲倦的微笑。
我清楚他說的雖輕描淡寫,但遼陽之戰必定打得驚心動魄,絕非輕而易舉就能攻下的。想著他的勞頓困苦,不由心疼。
“葛戴她……替你生了個女兒。要不要讓乳娘抱來給你瞧瞧?”
“不用了。中午汗阿瑪賜宴,我得馬上趕著進宮去。”見我面有責備之色,他頓了頓,又道,“我讓豪格留下,就讓他這個作兒子的最後盡些孝道吧。”
我張口欲言,然而見他臉上隱隱透出些許不耐之意,到嘴的話終於還是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此時的皇太極,淡漠的態度令人不由想起孟古姐姐亡故時努爾哈赤的薄情……
我心裡一寒,不敢再胡亂瞎想,忙閉了眼睛,窩進被褥裡,悶悶的說:“嗯,我睡了,你去忙你的。”
皇太極親了親我的額頭,憐惜的說:“晚上回來陪你。”
我點頭,倦意侵襲而至,恍惚間聽見腳步聲漸行漸遠,我悵然歎氣,沉沉睡去。
也許當真是應了我這張烏鴉嘴,六月裡,努爾哈赤視同臂膀的左翼總兵官、一等大臣額亦都突然亡故。
努爾哈赤固然因痛失一員愛將,而臨奠慟哭,卻總也比不上我們四貝勒府裡這位鈕祜祿福晉來得悲痛欲絕。
娥爾赫之所以敢在府裡肆意橫行,一方面是仗著早年曾替皇太極生下三阿哥洛博會,雖說那孩子命薄早殤,但好歹與我和哲哲這兩個無所出的人相比,已是要強出甚多;另一方面,自然還是仗著有額亦都這個軍功赫赫,權傾朝野的阿瑪。
可如今額亦都猝然身故,娥爾赫受得打擊和刺激著實不小,沒過幾天她便病倒,據聞病勢極險。
我忙著照顧嗷嗷待哺的格佛賀,外帶那個蹦蹦跳跳、最愛調皮搗蛋的蘭豁爾,根本無暇顧及娥爾赫那邊的情況,只是略略聽說哲哲每日必去探視,可娥爾赫的病情始終未見好轉。
轉眼到了月底,娥爾赫的病竟是一發不可收拾,在醫官們唯唯諾諾的答覆中,我們心裡漸漸有了底。於是拖到七月初,娥爾赫最終還是沒能戰勝病魔,撒手人寰。
喪事盡量辦得低調,可是吊唁的賓客卻仍是來往不斷,平素清淨的四貝勒府頓時變得門庭若市。我原想窩在屋裡當甩手掌櫃,然而眼見哲哲累得眼眶瘀黑,形容憔悴,終還是於心不忍的站了出來,幫她搭了把手。
這頭正忙亂的辦著喪事,宮裡卻開始大擺宴席。努爾哈赤為全面奪取遼沈之地而特開慶功宴,席面擺了整整三天三夜,皇太極也連著三天三夜沒有回家。
第四天下午皇太極終於從宮裡回來了,去的時候是單騎去的,回來時卻跟了一輛馬車,車上毫無意外的載了兩名十來歲的少女。
晚上皇太極到我房裡時,我正挑燈寫字。因嫌燭火不夠亮,我便用剪子剪了燭花,順手將剪子塞到他手裡:“幫忙擱那邊針線婁裡。”
“悠然……”
我背轉身,鋪開宣紙:“替我磨墨,快點……”提筆在紙上懸空虛畫,“你說我寫些什麽好呢?你說……”
“悠然!”他劈手奪走我手中的筆管。
我蹙起眉頭,抬眼瞄了他一眼,他表情僵硬,神態冷峻,不經意的散發出一股凜然霸氣。
我自嘲的一笑:“那好啊,我不寫了總行了吧?”
“悠然!那兩個女人不是我要的,是汗阿瑪賞賜的……”
“我早就料到了……這是必然的。”我點頭,刻意忽略掉內心的傷痛,淡然平靜的說,“堂堂大金國四貝勒,府裡只有一妻一妾,實在寒酸得不像話,更何況你子嗣單薄……”
他微微眯起眼,審度般的盯著我看,眸光閃爍,懾人的視線極具穿透力。這種好似X光線的眼神向來令我毫無招架能力,在心思細膩,思維敏銳的皇太極面前,我根本無處躲藏。
我不由泄氣的將桌上的紙抓來揉搓,使勁的捏成一團,扔到地上,倏然抬頭:“皇太極,江山和美人,對你而言孰輕孰重?”
他錯愕得驚呆,足足愣了有一分鍾,神情遽然冷凝,變得高深莫測起來。此刻的他就如同高聳挺拔的擎天松柏,而我只是他腳下最最卑微的一株小草。
我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的期待著他的回答,房間內靜匿的空氣壓得我幾乎想要奪路而逃,甩開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他啞然開口,音量雖然不高,卻讓我呼吸一窒,“無法給你答案……很抱歉!”
我心裡一松,一時竟無法體會自己內心究竟是喜是悲,隻得哈哈乾笑兩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悠然!”他忽然緊張的抓住了我的胳膊,急道,“你明白什麽了?你什麽都不明白!”
“不!我明白的,明白你想要什麽,也同樣明白你最終會得到什麽……你的未來,你的人生……我比誰都明白。”我目光癡迷的鎖定在他臉上,眼眶不禁濕潤起來,“你會得到一切的!既然這是你選擇的,那就不用再跟我說抱歉。請你……一如既往的走下去。”
“你為什麽……”他困惑的囁嚅,因為我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而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因為你是皇太極!因為你是愛新覺羅皇太極——”
因為——你是大清開國之君皇太極!
皇太極……後人眼中的清太宗皇帝!他這一生早已注定無法專屬我一人!因為他不單單是我深愛的男人,他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