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晏和跪坐在書案前。

  她已經練了半個時辰的字，可是心湖仍是無法平靜下來。

  “縣主，您這幾日怎麽總是心神不寧的？”

  宮嬤嬤將煮好的參茶端過來，一臉憂慮地說道：“您是不是覺得哪裡不舒服？”

  謝晏和將寫壞了的宣紙揉成了一團。目光不經意地瞥到屋裡杵著的櫻桃，她意味不明地彎了彎唇。

  “嬤嬤不必擔心。陛下已經派人去江南接樓鶴入京。聽說樓鶴是世間難尋的神醫聖手，我的病……”

  不等謝晏和說完，宮嬤嬤神情激動地打斷她的話：“縣主您說的是樓鶴樓神醫嗎？”

  謝晏和眸光閃了閃：“嬤嬤也知道樓鶴？”

  “奴婢怎會不知道！”宮嬤嬤的臉上難掩喜色，連日來壓在心臟上的巨石一掃而空。

  她感歎道：“您的外祖父顧家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和樓神醫相交莫逆。您的母親更是被樓神醫視若親女。夫人出閣時，樓神醫雖然遠在漠北，卻托人送來了一大車禮物。這一晃眼，您都這樣大了。樓神醫如今也年逾古稀，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原來外祖父和母親與樓神醫還有這樣深的淵源。”

  謝晏和這幾日之所以會心神不寧，是怕她服下的引心丹會在樓神醫面前露餡，但如今，有了外祖父和母親的這一層關系在，即使樓神醫看出了什麽，也絕不會拆穿她了。

  謝晏和無聲地勾了勾唇，大概就連上天也在助她。

  “嬤嬤，您多說一些關於樓神醫的事情吧，我想聽。”謝晏和眉眼彎彎，抱著宮嬤嬤的胳膊撒嬌。

  自從縣主大病一場後，精致、剔透的眉眼間總是籠罩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鬱，宮嬤嬤看得心疼不已。

  如今總算看到縣主雲銷雨霽，宮嬤嬤霎時喜不自勝，對謝晏和自然無有不應，遂不疾不徐地給她講起古來。

  還是突然到來的鴛鴦打斷了宮嬤嬤的談興。

  鴛鴦朝著謝晏和屈膝一禮：“縣主，張家派下人送來了拜帖，是江家小姐江伊人給您的帖子，若是您哪一日得了空閑，江小姐好登門拜訪。”

  “江伊人現在還住在張府嗎？”謝晏和的桃花眼裡浮上一絲疑惑。

  江伊人的父親江紹光已經被調入京城任職，以江家的財力，又怎麽會在京中買不起宅子。江伊人身為江家嫡女，卻借住在外祖家，傳出去並不好聽。

  “回稟縣主，江紹光在京城安頓下來之後，便想要將女兒接回去。但張家老夫人十分喜愛江伊人這個外孫女，摟著江伊人心肝肉的不撒手，就連張老夫人的幾個親孫女，在江伊人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江紹光不好駁自己嶽母的面子，隻好讓自己的嫡女留在張府。”

  鴛鴦負責處理靖平侯府的情報，對於這些官宦人家內宅裡的大小事宜都有一定的了解。

  因此，面對謝晏和的疑問，鴛鴦幾乎不費什麽心神便能夠對答如流。

  謝晏和微微頷首：“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張相家的那幾位小姐的確是平庸了一些。”

  聞言，鴛鴦抿嘴一笑，一臉促狹地說道：“縣主您說的這樣委婉，也太給張家那幾位小姐面子了。張家的小姐說好聽了些是平庸，說的難聽一些，是木訥。張相並非迂腐之人，為人處世更是智計百出，八面玲瓏，也不知道張家的幾個小姐怎麽回事，也就比那算盤珠子好上一些了。”

  算盤珠子——不撥不動。

  鴛鴦不似珍珠，生了一張刀子般的利嘴，說話總是毫不留情。如今卻將張家的幾位小姐比作算盤珠子，可見在她心底對張家的小姐們有多不屑。

  “張家下一輩裡就沒有什麽出色的人物。否則以張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又何必摻和到儲位之爭裡。他如今向我示好，也是為了家族考慮。”

  謝晏和的唇角露出一抹淡笑，意味深長地說道：“張相後繼無人，對張家來說是壞事，可對於我，卻是天大的好事。”

  “縣主，張家雖然暗中跟您展示了誠意，可是對於東宮的態度始終曖昧不明。奴婢以為，我們還是要小心為上。”

  鴛鴦對張甫明這個人一直保留著十分濃鬱的戒心。

  張甫明雖然看上去孤高狷介、兩袖清風，在士林中的風評遠遠高於中書令王縉，可他暗裡的那些手段卻比王縉陰損多了，否則也不會將王縉壓製了這麽多年。

  鴛鴦大概是謹慎慣了，謝晏和心中頗有有幾分不以為然。

  她輕輕搖晃著手裡面的團扇，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是太過小心了。此一時、彼一時。張甫明若想要繼續延續張家的輝煌，便不會投靠太子。”

  謝晏和的語氣十分肯定，是因為她對魏津這個儲君的性情極其了解。

  “你是不是忘了？張甫明曾經在東宮給次子張遷謀了一個太子司直的位子。太子目下無塵，怎麽會將張家那幾個庸才放入眼中。張遷不過上任一個月，便被太子當著東宮臣屬的面，直言相斥其無能，絲毫沒給張甫明留面子。所以，能給張家機會的，只有我。”

  俗話說的好，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張甫明這個人最是護短，魏津不知不覺之中，早就將張甫明得罪透了。

  鴛鴦仍是滿心憂慮。

  張甫明這個人，人品堪憂。鴛鴦怕縣主有朝一日會被他反咬一口。

  她說道：“縣主，您記不記得辛巳年的江南科舉舞弊案？我們這位相爺可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葉相之所以會被陛下罷官，全拜他這個學生所賜。張甫明坑害恩師，忘恩負義，最後卻成了大義滅親、一心為公的忠臣，奴婢現在想起來，仍是覺得後心發涼。這樣的小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我和張甫明不過是互相利用。”

  謝晏和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唇，將手裡的團扇放到桌上，見鴛鴦還要再勸，她抬手製止。

  “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說了。告訴江小姐，我隨時歡迎她上門。”

  鴛鴦隻好無奈地退下了。

  她一面往院子走，一面想到：罷了，自己小心盯著張家的動靜就是。還有那個送入張府的歌姬，希望她能夠盡快在張家站穩腳跟吧。

  “縣主，其實鴛鴦說的不無道理。侯爺曾經坑過張甫明幾次，難保張甫明不會懷恨在心。”宮嬤嬤心裡也讚同鴛鴦說的話。

  縣主馬上就是皇后。只要抓住陛下的心，再生下小皇子，未嘗不能撼動儲君之位。

  畢竟，縣主在病中的這段日子，陛下每天都要來府上探望。也是最近陛下政事繁忙，實在抽不開身，才變成了隔天來一次侯府。

  陛下如此聖寵，即使是本朝的開國皇后盧氏，也無法和縣主比肩。

  京城之中，不知道多少女子對縣主嫉妒的眼紅。

  自來后宮不得乾政。縣主卻暗中和前朝來往，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把柄。更何況，張甫明老謀深算，縣主與張甫明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

  謝晏和的桃花眼裡閃過一道異色，她無比自信地說道：“嬤嬤想岔了。只要我地位穩固，張甫明便不敢過河拆橋。所以，執棋的人始終是我，而不會是他。”

  謝晏和的嗓音溫柔婉轉、甜如蜜糖，語氣裡卻透出了強大的自信，仿佛世間萬物盡在掌握。她就像是一柄蒙塵的寶劍，一旦擦拭乾淨劍身上的灰塵，劍光過處，所向披靡。

  宮嬤嬤被謝晏和桃花眼裡的神采所懾，心臟一陣狂跳，竟是忘記了自己的言語。

  過了許久，宮嬤嬤這才如夢初醒，她臉上露出驕傲之色，又是激動又是敬佩地說道：“縣主智珠在握，國公爺和夫人泉下有知，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嬤嬤可別誇我。我的這點手段在父親、母親眼裡，不知道有多稚嫩。”

  提起父母之時，謝晏和的神情不由泄漏出了幾許憂傷和悵惘，父母的早逝始終是她心中一道難以結痂的傷口。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寧可以身相替，換父母安康無憂。

  “縣主。”望著謝晏和顯得迷離而憂傷的目光，宮嬤嬤的心中一陣自責。她不該在縣主面前這麽草率地提起國公爺和夫人。

  “嬤嬤，我沒事。”謝晏和睫羽微垂，一雙桃花眼裡蕩起漣漪，很快又消失於無形。

  她的櫻唇翹了翹，露出一朵甜美的笑容：“嬤嬤，過幾日您陪我去護國寺走一趟，把我抄好的經書供奉在佛前。希望父親、母親來世相遇，仍舊能做一對恩愛夫妻。”

  “縣主的願望一定可以實現。”宮嬤嬤強行忍下眼睛裡的酸澀。夫人當日追隨國公爺而去，固然深情、貞烈，可是對於年幼的縣主來說，太殘忍了。

  縣主雖然嘴上不說，但宮嬤嬤卻很清楚，縣主心裡一直對夫人有怨。可是現在，聽縣主的語氣，仿佛已經釋然了。

  宮嬤嬤松了口氣，縣主能夠想開，這很好。日後縣主也能活得松快一些。可謝晏和的懂事也讓宮嬤嬤更加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