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許,只是皇帝股掌間的跳梁小醜一般罷了……
“殿下?”王內侍入內,卻見蕭玄一語不發,呆坐一旁。王內侍輕喚,然而他始終沒有動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端坐,一動不動,不發一語,仿佛與他隔著極遠的距離。
蕭玄的嘴角終於略略向上提了提,似是想笑,卻站了起來,慢慢向王內侍的方向走去,王內侍垂著眼,他在皇帝跟前侍奉多年,有些事早已經練地爐火純青,他既不進前,亦不退後,固守於原地。
蕭玄見他手上托盤的藥物,便皺了皺眉:“這些小事,叫底下人去做就好了,何需你親自跑一趟!”
“底下人不知輕重,我不放心!”王內侍一面上前,一面輕聲繼續道:“此處平日裡不住人,今日難得天氣好,我才來通通風,免得殿下住不習慣,惹了毛病!”
“本宮不是小孩了!”蕭玄側頭打量了他片刻,笑問道:“你幾時也開始這麽囉唆了?”“臣年紀大了,人老了自然瑣碎起來了。”王內侍一面替蕭玄上藥,一面瞧著傷口憂心道:“殿下不是孩子了,卻還是小孩子脾氣!”
蕭玄沉默了片刻,那什麽才算是長大,視若無睹,眼不見為淨才是?遂而歎了口氣,方微微一笑道:“是嗎?”
“誰說不是呢?”王內侍輕笑開口。
蕭玄垂著眼,諱莫如深,輕輕道:“林安昨日去時派人送了信來!”王內侍手上的動作戛然而止,而蕭玄也察覺出他的反應,便波瀾不驚道:“王甕,一早便知道罷?”
“老奴的話,陛下還信麽?”
“你肯說,我便信。”
王內侍遲疑片刻,他如何能開口告訴一個孩子他父親的種種不是,他又如何能平息天子的震怒,繼而痛涕道:“老奴並不知情,卻也猜想出了大半,可殿下,這話老奴萬萬同殿下是開不了口的。”
“我知道了!”蕭玄疲累地擺了擺手,似乎不願與之多說,適才將那信棄之,便已想好了後續如何,既都想好了,那這密信於自己而言,倒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是經不得細細思慮,未免教人心下寒涼……
蕭玄撇了撇眉,雖說是肅清朝政,卻許多不見光之事,略略思怵片刻,方道:“旁人皆言林相這幾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位同虛設,盡享榮華,依本宮看來,功過兩相參半!”王內侍不明其意,又見他扣著案桌思量片刻,又問他道:“王甕在陛下跟前服侍良久,可曾知道林安向陛下薦過什麽人選?”
王內侍略略思怵,繼而搖了搖頭道:“還未曾知道,不過林相是徐州人,若往此處尋,或許會理出些頭緒來!”
蕭玄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這同我也是相關的大事,林安此次伏法,牽連甚廣,於我而言算不得什麽好事,我如今在朝中已經是眾矢之的,若是此時再出這麽一樁子事來,教有心之人利用,難保不是禍事,我不能不謹慎。”
蕭玄半眯著眼睛,盯著那桌角處看了半晌,朝中有許多事是說不清的,到不明的,大抵上是趨炎附勢,沒幾個是真為朝廷考慮,這也不免教他困惑,這些人起初入朝為官的用意何在?王內侍正要發問,蕭玄又折首過來,忽而展顏道:“我想起了前些時日宋學士說的話來,王甕,你說本心將至到底是做何用的?”
王內侍搖了搖頭,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為何本心?他或許是明白的,卻也無處開口說去,就好比他太過清楚皇帝所思所想,清楚皇帝對東朝暗地裡動的手腳,卻不能不顧恩義將其全盤托出告於太子,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東朝萬劫不複……
蕭玄不見王內侍答話,隻神情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扣著案桌,若有所思道:“陛下是時時刻刻。 著本宮阿,有功不賞,有過必罰,怪不得有臣本為先的說辭,原是時時刻刻告訴本宮,本宮只能是東朝,無乾其他!”
王內侍皺了皺眉,心下對蕭玄這話頗有些不滿:“殿下這話,是抱怨!”蕭玄笑了笑,折首問王內侍道:“怎的,我如今還要聽你說教不成?那你倒是說說,若是你是東朝,可還有余力與其周旋?”
“殿下這話是要折煞老奴了!”王內侍歎了口氣,又恐他生出錯來,不免囑咐道:“殿下如今監國,又是在林相出事的節骨眼上,一言一行自然要萬分周全才是,萬不可落了把柄,教人有心人拿捏了!”
蕭玄見王內侍一番說教頗為煩瑣,本想敷衍了事,又難得他記性好,王內侍這些話還是入了他的耳。蕭玄一旁蹙眉聆聽,隻覺索然無味,索性撇去此節不提,又打岔道:“我記得內務府還有一對上好的青釉蝴蝶盞,你快去教人送來!”
“殿下!這時候還要勞子什的蝴蝶盞?”王內侍搖了搖頭,拿他沒辦法。蕭玄笑了笑,這才擺手道:“是你不肯去罷?”王內侍歎了口氣,這才住了口,憤憤出了門去。
蕭玄好不容易打發了王內侍,方坐下未來得及思想林安余黨之事,便問一小內侍上唯諾道:“殿下,程指揮使求見!”“程康?”蕭玄皺了皺眉,遲疑道:“他來做什麽?”
“奴才這便打發了去!”小內侍不辨蕭玄面上神情,便惶恐道。蕭玄擺了擺手,低聲道:“不必了,教他進來吧!”小內侍應聲而去,不過片刻,便連同程康一同入內。
“臣恭請殿下金安!”程康上前躬身道。蕭玄輕聲道:“不必跪了!坐罷!”程康並未依言坐下,而是上前幾步,躬身道:“臣今日來是有一事要稟明殿下!”“臣有一事尚覺得奇怪,殿下愛民如子,是天下皆知,可如今又是為何不肯調兵荊州?雖說夏博侯是殿下表兄,殿下素不肯調兵也在情理間,為何殿下既不肯調兵,又退避三舍不做為?”
“你便是為了此事來的?”蕭玄皺了皺眉,心下陡然不悅,繼而開口道:“你隻知其表,本宮不作為,並非表兄之故。”蕭玄沉默片刻,才又道:“長寧兵力雄厚不假,卻是百姓自發組建,可用不過數萬,真要到了上陣殺敵,無疑是教他們去送死!”“再者,現如今糧草緊缺,並不能支撐如此龐大的軍力消耗。”
程康思想了半日,皺眉問道:“殿下是要親眼目睹荊州失陷?”蕭玄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嗤笑道:“本宮見你是個聰明人,卻不想你問出這話來!”
程康皺了皺眉,甚是不解道:“臣愚鈍,臣還請殿下明說!”蕭玄聞言起身踱了兩步,後停至窗,繼而轉口道:“本宮問你一話,你如實答便是!”程康熙不明其意,自然不敢造次,便應了他的話。
蕭玄思怵片刻,方折首問道:“你可知道林安究竟敗在什麽事上嗎?”程康默不作聲,良久才道:“臣不敢妄加揣測!”蕭玄擺了擺手不去看他,鎮定道:“言者無罪,但說無妨!”
程康依言低頭想了想,這林安是太過聰明,幫明反被聰明誤,這才陰溝裡翻船,繼而斟酌詞句,低聲道:“機關算盡,反倒是誤了卿卿性命!”
蕭玄心下冷冷一哂,不言讚許,道:“你這話說得倒是有點意思,卻還是浮於淺表,以他的心思,又如何教人輕易拿捏了把柄?他之所以敗,不是敗給個旁人,而是陛下,他太明白天心了,他清楚此時不收停手,日後搭上命的,可不僅僅是一條命,而是林家九族,他半生功過兩相摻半,說到底也並非十足的奸佞。”
蕭玄蹙眉看著不遠的一簇新葉,半晌才合上繼續道:“不過這事並不能完全怪他,若是本宮,也難保本宮不這麽做,本宮說這話,你可能明白嗎?”
程康皺了皺眉,道:“殿下這話,臣再聽不懂,於此處便無地可寄身立命了。”蕭玄這才迷了眼程康,點了點頭笑道:“換句話說,本宮又何嘗不是林相呢?”
程康緘口不語,若臨其位,方解其意,他來此一趟不糊塗……
程康歎了口氣,微微頷首看了面前的那人,此時的東朝亦如先前的林相一般,深陷泥濘中,授人以柄,他於良久才道:“飛鳥盡則必藏弓!”繼而又道:“所以殿下此時的境遇,與荊州的戰事息息相關,但說到底,不過四字,‘跋前躓後’罷了!”
蕭玄聞言,饒有興致地笑了笑道:“你不要以為跋前躓後便不是什麽好事,進退維谷未必不是個安穩局面。”“愈是這個時候,才愈是成敗的緊要關頭,既如此,便沒有必要在局勢安穩時打草驚蛇!”
程康點了點頭,他雖明白了東朝欲意何為,卻也不敢苟同!只因為程康清楚地知道調兵援荊之事與南詔百姓的安穩息息相關,他無法不關心,無法不操心,複問道:“殿下仍不肯調兵?”
蕭玄愕然回首,良久方攏了攏衣袖,正襟看著程康笑道:“你說了這麽許多話,卻只為了這一句?”“本宮可明確告知,局勢未到,這兵本宮不調!”
“既如此,那臣便先行告退了!”程康皺了皺眉,不待蕭玄發話,便起身離去。蕭玄一語不發靜靜望他半晌,才撇了撇眉,此人終是未明他的意,枉費這一番說辭,心下不禁冷冷一哂:“鳥飛盡弓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