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張了張口,原想反駁幾句,卻又暗自怪罪自己不濟事,惹出這番笑話,方斂面道:“大人此番亦是為了嘲弄下?”
宋沂源掃了她一眼,心情尚佳,卻也並未說些什麽,隨後道:“自然不是,走罷!”
虛掩的門被推開,沈清秋撩袍而入,點了燭燈方才折回門舍,將其退入,宋沂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開始便如此,他害怕陳年的瘡痂,再被揭起,下面的傷口卻從未曾愈合,反而漚出了膿血。
“這地方儼然許久未至?”沈清秋不合時宜地開口道。
宋沂源聞聲過後,嘴臉抽搐方道:“閣下是覺得,我這褪疾不明顯?”
沈清秋不語,心下愧意油然而生,她自然清楚他筋脈斷了十之八九,骨頭多處碎裂,內息固然尚存一二,至此已然很好了……
沈清秋思怵片刻,方道:“沈某承大人相救,方能苟衍於世,大人恩義,沈某既沒齒難忘亦是無以為報?”
他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又睜開,雙目因為失去焦點而顯得渙散,眼中也不複神采:“不妨事!若是換了旁人,我一樣如此!”
“我幼時多孱弱,算是得仙醫相助,自幼泡在藥罐子裡成人的,我這般尚可活命,若是換了旁的,怕是……”
宋沂源後面的話沒說,沈清秋亦懂,心下百般不是滋味,是暗道一聲可惜,心想堂堂天子聖寵,南詔第一學士,這番風光無限卻是這般田地也是可憐,也不知幼時的他是何等孤勇風度?
見她不語,宋沂源方苦笑開口:“你這般……,我又是何苦於你說這些?”
隨後頓了頓,艱難轉向,指了指旁的書櫃,緩緩開口道:“第三層第四列,你翻開瞧瞧!”
沈清秋遲疑片刻,方挪步行至跟前,在他口頭指引下,翻開了那冊子,喃喃道:“昭和七年,霍府嫡女——霍秋,入荊州邊防要塞,隨父入戰殺敵。昭和八年,長寧內亂,霍驍舉兵平定內亂,戰功顯著。昭和九年,霍府幼子生,天降祥瑞。昭和十年,朝野動蕩,霍家慘遭朝中官員陷害,被陷以謀逆之罪,百余人口皆喪命,唯長女霍鑲苟存於世……”
長姐還活著,這念頭不免讓其心下悸動而後便立刻克制,長姐素來心性純良,至此又不知落得何等下場。
隨後的數年,皆是朝中之事,若是傳徐世人,定是一番驚天動地……
刻骨怨毒如酒,越釀越陳,一瞬之間,翻騰而起,五髒六腑,皆被毒藥腐蝕了一般,從寸寸骨節,到絲絲毛發,有知覺處,無知覺處,都在隱隱生痛。
沈清秋雖極力克制,卻仍然止不住抖動,努力在其中整理了思緒,隧而目光尋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啞了聲音:“你都知道些什麽?為何荊州霍府和朝堂之事,你事無巨細,備案至此?”
宋沂源聞她嗓音都已經判若兩人,心底也暗暗驚駭,隨後斂面道:“我的兄長為霍家部下,他含冤而死,我深知兄長心有不甘,我亦是如此!更何況,你師父應該比我更加迫切才是!”
往事如風,拂面而過,沈清秋平下心來,眼窩深陷,疲累異常,她心知宋沂源不可能單純地付諸信息,必然有他的所圖,具體是什麽尚不可知!
宋沂源平聲靜氣道:“許多事是事後查究不出緣由的,也無從查起,也不能查起!世間恩恩怨怨多如毛牛,大抵是此消彼長,尋不得果的!”
沈清秋呆立半晌,自覺頭腦有了些虛空的清明,方開口問道:“沈某愚鈍,大人所言何意?”
宋沂源聞言,方探究地瞧看沈清秋一眼,見她目露疲態,卻也平和,方道:“規勸你的師傅,就此,停手吧!”
沈清秋聞言,內心卻並無太大的波動,知覺好笑,隧而淡淡一笑,“是嗎?下官鬥膽問一句,大人可有無在意之人?”
頓了頓片刻又道:“過命情誼,怎敢不重視?若這也不能替其洗清冤屈,他於世存活又有何意義?大人,你尚且不明!”
宋沂源欲言又止,想來長姐也是如此吧!隧而歎聲道:“此番之恩德,我自是不知,不過我仍是那句話,縱使有難平之意,煩請,停手吧!”
沈清秋垂首道:“下官不敢,亦知世間因果,皆有所報。”
宋沂源點點頭,自知規勸無果,只是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又折了回來攏了攏衣袖,方道:“沈將軍果真是恩義之士,隻立於這波詭雲譎的朝堂實在可惜。”
寒涼的微風一竄而過,沈清秋未料他忽然如此言語,又窺探不出其意如何,方知覺脊背發涼道:“下官心自澄明,大人安心便是!”
宋沂源收回了手,拈了拈指間汗水,忽微微一笑道:“世間愛恨嗔癡究竟有無對錯?你我亦屬凡人,本應無需介懷,只是沈將軍寥寥數言倒叫我不敢小覷了。”
沈清秋凜然一驚,方察覺自己的層層重汗,早已經濕透衣領,看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宋沂源抬眼窗外,見東方漸白,笑道:“我叫人備車送沈將軍回去。”
沈清秋皺了皺眉頭,心想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隧而推辭道:“承蒙大人厚愛,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沈某就此不做打擾,告辭!”
宋沂源這才作罷,隨口囑咐道:“我今日一言,日後斷然不會再提,煩請尊師思慮妥當!”“切記,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也!”見沈清秋閉目頷首,隧而親自將她送至舍前,靜立門扉之間,目送他身影消失,這才信步入室。
沈清秋方出瀟香閣,尋了個低階這才慢慢坐了下來,撫了撫額頭,胃中翻江倒海,猶如萬箭穿心,呼吸都是痛的……
翌日東宮。
林慕容隻穿著一襲白色中單,背對著他坐在銅鏡前,蹙眉道:“殿下不必如此!”
鏡中人和身後人一前一後,蕭玄陡然停手,片刻替其取下發簪,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她的頭髮,映在燈光下,指腹滑過萬縷青絲……
蕭玄終於開口,問道:“你厭煩我?”
林慕容默不作聲,隨後道:“因為殿下,亦不能言出必行,這樣的君主,妾又何德何能心生歡喜?”
蕭玄點了點頭,答非所問道:“日後不會了!”頓了頓,又笑道:“阿容你知道麽,這是我第一次替人梳妝?還以為是個極易的差事,現下才發覺是唬人的!”
林慕容聞言,心下也是微微發暖,卻仍是拗不過心中怒氣,隻覺得泄氣,垂頭答道:“殿下公務繁忙,還是讓蟬兒開吧!”
“不妨事的!陛下今日不在宮中,我也落得清閑!”夏蟬本欲上前,太子並沒有離席的意思,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傻愣愣地杵在一旁,聞他柔聲細語,唇啟開合。
林慕容手中把玩著方才的玉簪,玉簪簪頭尖銳無比,她稍作拂過,便是指腹血湧而出,她淺笑將斷簪拋回案上,而蕭玄也僅是皺眉不語,他知他心懷怨恨,隻用衣擺柔聲替她拭去,並未有怪罪之言,余下侍從皆惶恐伏地,蕭玄見狀,淡淡開口道:“起來罷!”
眾人不為所動,林慕容見他白衣滲血,心下愈發不悅,她最厭煩的便是如此,隧而怒聲道:“殿下讓你們起來,莫不是聾了?”
眾人聞言,方才悻悻起身退去。
蕭玄啞然失笑,她還氣便是好的,隨口道:“你就是心中慪氣也不該禍及他人?”
林慕容不願如此,思怵片刻方道:“在殿下面前,妾亦如螻蟻,不過於殿下身前苟且偷生,是苦是幸!是生死是死!也不過是殿下多費一句話的辛苦。”
蕭玄苦笑道:“你知我不會如此,又何苦與我說這些?刺痛我心”
林慕容面露倦意,歎氣道:“妾無此意!”
他未言,她亦未語,暗暗抽了口氣,他如此言語溫柔,靜立身旁,宛如璧人,只可惜兩人身近,心卻隔個山河……
靜默間,又聞蕭玄開口道:“月底便是一年一度的馬球賽,屆時你需得來上一來,見一見你父親、兄長?”
林慕容皺了皺眉頭,終道:“是!”
蕭玄抬手欲挽起她垂落耳畔的青絲,林慕容見他如此舉動,下意識閃身躲避,蕭玄心下陡然不悅,收回了懸在空中的手,方道:“你不必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我二人皆如草芥,皆如籠中困獸!”
林慕容背對著他,瞧不見他臉上神色,隻覺這幾句話的語氣頗為平淡,心中卻突然惶然,面上有所動容,卻還是冷言道:“殿下不必如此,殿下於我而言是主君亦是君主!”
又聞蕭玄道:“我這幾日總在想,你若非是怨恨我至極,便是這般寡淡之人,可起初你有並非全然如此,你到底是佔了哪一樣了?”
林慕容回首欲語,蕭玄卻拍了拍她的肩頭,平心道:“其實你不必多說,我是人,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並非是你嘴裡幾言幾語可惑我心神的!你到底是佔了哪樣,時間久了,我自會澄明!”
隨後又頓了頓繼續道:“只是在此之前,不求你愛我深之切,但,阿容,求你,待我如初!”
她聞見他似有似無的啜泣聲,只是仍然閉目不敢抬眼,她害怕如此,亦如自身這般可憐姿態。忽而目落花鏡“破鏡又豈能重圓?……安能如初?”
林慕容攏了攏領口,眉眼間透著淡淡的嫌惡和淡淡的憐憫,是對蕭玄,亦是對自己,他們是同樣的人隧而疲累道:“殿下公務繁忙,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