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策陡然發覺口乾舌燥,不免拂了拂衣袖,潤唇過後,艱難起身。
失去了假意的掩蔽,他清晰地看到了腳下的修羅場。過往的血染當兵,伏屍百裡,此刻活色生香現於他目前,活色生香於他耳鼻心意間……
他尚有回頭之路否?他不知。
起身緩了良久,方冷冷道:“陛下,何以見得?”
寥寥幾言,猶如冬夜殘風,依舊暴虐而凌冽刮過耳畔,於皇帝面上狠狠一擊,此時此刻,蕭策的處境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皇帝的雙手微微發抖,卻依舊面色如常,蕭策見他如此,心下不免覺得滑稽,莫不是權勢撐地太久了,就連起碼得面色也全然不會用了?
隨後又聞皇帝皺眉道:“朕的千秋大業,源於今朝,至後世如何,不是朕在意之事!”
蕭策緩慢而堅決地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半晌喃喃道:“陛下,如此就很好了!”
皇帝不明所以,又見蕭策不肯多說的樣子,繼而歎氣問道:“你方才說些什麽?”
蕭策輕輕一笑:“微臣並未說什麽。”後又覺不妥,方補充道:“微臣是道: ”
皇帝皺眉不語,思怵片刻方道:“朕要對每個人懷揣心思,豈非疲累,更何況你懷居的什麽心思,朕需要知道麽?”
蕭策突然作色道:“陛下慎言,微臣亦不過螻蟻,怎敢懷居旁的心思!”
皇帝搖搖頭,攏了攏衣袖,方道:“你不懂,朕既為王,行的便是王道!”
有時候只有當你站那個位置,方能理解何為“在其位謀其事!”
蕭策不敢苟同,一時不知作何言,還未開口便聽見了對方輕蔑而失望的聲音緩緩飄來:“阿策,你要記得,這江山是朕帳下萬萬將士,還有天下萬民為之戰鬥,為之浴血,為之犧牲而換來的!”
“你以為是什麽,滿口仁義道德,安能叫萬人無異心赴死?”
蕭策的耳畔嗡嗡作響,疲乏到了極點,亦是不願與之再起執言,皇帝這般自負,又豈是區區一個他能左右的了的,索性攤開手腳伏地道:“臣願輔佐陛下做萬世明君。”
皇帝所關心並非在此,繼而問:“那麽你來,究竟為何,難不成真以為朕信了你這番胡言?”
蕭策面上一驚,隨即恢復如常,不過這也是特意做樣子給皇帝瞧的,繼而淡淡開口:“陛下聖明,臣心有愧,亦往荊州尋一故人!”
“故人?”皇帝皺眉。
他哪裡還有什麽故人,兩人沉默無聲,皇帝忽然輕輕開口道:“朕是不情願你回去的,若你非去不可,那便等些時日,時局安定些方可……”
蕭策疲累地截斷道:“陛下知不知道,微臣初入荊州被圍時,微臣是怎麽想的?”
皇帝皺了皺眉頭,突感厭煩,閉口不言。
蕭策的眼角下拉,沒有說話,半晌過後方接著說:“臣心裡想的是,我蕭氏一族,是為了有朝一日澄清宇內,使天下太平,使我朝余澤惠及後世!”
“可後來就突然變了……”蕭策頓了頓片刻,如鯁在喉,方道:“後來,微臣想的是:要活著!”
皇帝皺了皺眉頭,幾欲張口,亦是未言。
蕭策見皇帝如此,心下陡然一冷,忽而一笑道:“有的事,是微臣不為,有的事,是微臣不能。但是微臣今日才發覺,還有的事,即便是為了也無可改變!”
皇帝於冷笑中,靜默片刻後,方開口道:“難道你真會以為是對,天下真會以為是對?”
蕭策搖了搖頭,方道:“陛下姑且就當我愚不可及罷。只不過,微臣對與不對又何妨?天下如何以為又何妨呢?總要對得起微臣本心才是!”
皇帝問道:“你執意如此?”
蕭策閉目,點了點頭。
蕭策隻記得皇帝後又說了什麽,但具體說了些什麽,他總歸是沒有聽下去的!
自殿內行至宮外,陡然停步,忽而回首,這紅牆綠瓦如何能受得起金戈鐵馬,又如何能困得住向往自由的雄鷹……
被他無心遺忘的歲月,重新被他記起。
他撩袍上馬,他懶懶地想,世事有因方有果,他日只因終成今日之果,只不過,自己以霍家鮮血灌溉出的權勢,最終會收獲什麽樣的結果?
他尚不可知,隻覺疲累之極。
剩下沈清秋一人在院中,因時候尚早,了無睡意,也不急著回房,便信步行至瀟香閣,她也不知為何至此,總言之,便是到了的……
她背著手,望向那一輪明月,方又覺之可惜,那樣澄明亦是不可窺視的,猶如那日雨,一襲白衣入目,亦如心脾!繼而垂眸,也不知荊州此時,是否共享同一明月。
思怵之時,便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這般月色,辜負了豈不有些可惜。”
清冷的嗓音,熟悉異常,沈清秋怔了一怔,迅速回過神來,轉身便瞧見宋沂源竟也是一襲白衣,端坐在輪椅之上,本就面白如紙,現下在月色下一瞧更顯病態。
屆時,一股愧疚之意油然而生,方道:“大人?怎會在此?”
宋沂源注視她片刻,忽而耳根泛紅,不免暗想,說是無意她信否?思怵片刻,忙掩口舌,忙卻任舊淡淡問道:“我本是來尋你的,不愛介懷!”
鼻端已聞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淡淡汗香,沈清秋抬頭,恭敬謙卑地乾笑道:“大人行蹤,下官豈敢妄加揣測。”
“前兩日之事,是我對你不起!”宋沂源思怵片刻,微微皺眉方道。
沈清秋訝然回首,沉默片刻,方想起那日事情來,只是心下疑惑不已,他又是如何察覺?心思如此機敏、通透,倒是叫人不敢輕視。
思怵片刻,方緩緩開口:“不妨事!倒是下官這點蒜皮小事,惹得大人憂心了!”
言罷!方又懊悔不已,他憂心之事少麽?後知後覺方又覺抬舉了自己,不免心下慌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見宋沂源不語,方又道:“天色已晚,卑職就不打擾大人賞月,先行告退!”
“不急,既然月色正好,就不要浪費!”宋沂源若有所思道。
沈清秋不明所以……
“同我去個去處!”宋沂源本想轉身就行,奈何這輪椅不向雙足那樣,聽得使喚,遲遲動不了身,沈清秋見狀便自覺推著前行。
“夜深露重,大人多注意身子才是!”沈清秋深吸口氣,繼續道:“大人,有句話下官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來聽聽?”
“下官已然為官幾載,雖未入京都,倒也聞得聖上性情乖張,可終不知聖上作何感想?”
宋沂源這才明白,沈清秋於聖上面前出現地或過於頻繁,躊躇片刻,亦是不知該如何作答,又不想沈清秋徒增煩惱,歎道:“陛下清明,是個恩怨分明之人!”
片刻之後,沈清秋出乎意料地止步不前。
“如何?”宋沂源不解道。
沈清秋苦笑著搖了搖頭,想著宋沂源形容“恩怨分明”的四字,方覺知可笑,恰恰是這恩怨分明之人,要了霍家百余人口的性命。
宋沂源也並未說些什麽,他所言自己亦是不信,何乎心思澄明的沈清秋,隧而在她身後平和敘述道:“你亦有心事?”
沈清秋低首垂目,默不作聲,隨後敷衍道:“下官孤親長兄,亦是參軍,只是自此之後了無音信,多方打探無果,亦不知聖上知曉他的百姓如此,安能享廟堂無憂?”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舊年年底入京的,安能不知身在何處?”宋沂源淡淡道。
沈清秋呆楞片刻,只能咬緊牙關,硬撐到底,乾笑道:“是卑職僭越了!”
“日後還請將軍慎言!”宋沂源欲言又止,終是道了句。
“在下並非不通明理之人,望大人周知!”沈清秋沒由來地不甘心,淡淡開口道。
宋沂源斜睇她,思怵片刻方道:“我自然是信你,可不免言叮囑一二!”
“……”
宋沂源眼看著她半隱在衣袖中的手緊攥成拳,愕然覺知幼時的那人也是如此,語氣陡然冷漠道:“走罷!”
隨著宋沂源的指引,在一扇斑駁的黑漆木門前,陸繹停住腳步,往四周張望了下:“就是這裡了。”
“這是院裡的角門吧”沈清秋借著月光,看門上的銅環,上面附著層薄薄的灰綠銅鏽:“這裡不常有人走動。”
尚在說話間,沈清秋便躍上高牆,開了門鎖,宋沂源不免心中發笑,看來此時她也乾得不少了,開門的四目相對之時,沈清秋愕然失了心神,隨後尷尬解釋道:“公門要事,不拘於泥!”
宋沂源啞然失笑,看見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側顏,與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有些許不同,仿佛今日才算是真真實實的他。
“扶我上來!我要走正道!”宋沂源清清嗓子,仰著頭道:“此等宵小行徑若要叫外人傳去,定失了顏面,還是不做的好!”
沈清秋皺了皺眉頭,有點不耐煩,就他這副樣子貌似也只能走正門了罷?
“哦……”沈清秋故作恍然大悟,卻不動彈,接著道:“那不如沈某自行前去,閣下等到明日,待朗朗乾坤……”
“你莫不是忘了,此番是我命你前來的?”宋沂源忍無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會她,後又暴跳如雷道。
“仗權欺人!”沈清秋壓著嗓子道,不管裡頭陸繹聽不聽得見,當然最好是沒聽見,隧而極不情願推著宋沂源前行。
她前腳剛剛抬起,卻發覺事事不如人料,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一人,卻十分沉重,隧而極為吃力,宋沂源卻面無表情,悠然而坐。
“閣下師承秦將軍,今日倒是給他長了臉了!”宋沂源輕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