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是冬季,但無憂山滿山的竹子,依然棵棵清麗俊逸的挺拔著,在寒冷的冬日裡,那些細長的竹葉生機的抖擻著,更顯蒼翠起來。
在萬物蕭瑟的時節,這種映入眼簾的滿目蒼翠,讓人不自覺的眼前一亮,心生愉悅。
因時間緊迫,經過一天多的急切趕路,終於在無盡的車馬顛簸中,一行五人於昨日傍晚趕到了無憂山。
今日晨起,沒吃早飯,韓薇兒早早就隨著雲非月上山,祭拜雲千雪。
雲千雪被安葬在幽冥宮的後山,四周環繞著大片的竹林,稍遠處的下方還有一條清淺小溪潺潺流過。
韓薇兒恭恭敬敬的向墓碑磕了三個響頭。
她見過雲千雪的畫像,那是個只看著便柔媚溫婉,空靈輕逸的江南大美女,只可惜紅顏薄命,正值韶華便歸塵土。
人都說,愛屋及烏。雖她對雲千雪的事情知之有限,且是第一次來墓地祭拜,但因為她是雲非月的母親,所以內心裡不自主的便對她充滿了恭敬、親近之情。
她轉頭看到跪在墓碑前的雲非月,一臉沉默的肅穆模樣,有些心疼,細聲出言安慰道:“我在想,你母親每次看到你,定都會很欣慰。”
韓薇兒的話拉回了雲非月飄飛的思緒,他緩緩站起身子,順勢伸出手將她也拉了起來。
雲非月暗黑的眸底流溢著顯而易見的落寞之色,望著墓碑前燃著的蠟燭,好一會兒才輕輕回了一句:“也許吧。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還記得我。”
不確定的語氣中透著濃濃的悵然若失。
自己都不記得母親,母親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不太識得這個兒子!
在他有生的二十多年裡,極少向別人提及母親。因為他對母親的所有記憶,隻源自於那幅畫像中,實在不知道能講些什麽。至於母親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也只是在姨母的口述中了解到一知半解,但每次聽講的時候,也隻像是在聽無關痛癢的別人的故事。
這種感覺令他很懊惱,無數次的在心底自責,暗罵自己實在太不孝了,但事實上,他對母親的真實感覺就是這樣的。
他輕輕抿了抿嘴唇,低沉的嗓音夾帶著幽幽的感傷:“我從生下來那日起,就再未見過母親,所以對母親的所有感知都來自那幅畫像裡。但我感覺那幅畫像又是那麽不真實,所以從本心講,我——我——”
雲非月眸光閃爍的吱唔著,感覺如刺在喉,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表述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韓薇兒眼波流轉著,若有所思的接話道:“所以從本心講,其實你對你母親的感覺是很陌生的,然後心中對此又很自責。”
雲非月對生母的淡漠疏離,她也曾感同身受。
“你怎麽知道的?”雲非月眸光一緊,轉頭看向她,星眸裡透著明顯的訝然。
韓薇兒微微牽了牽嘴角,澀澀一笑:“因為我和你是一樣的呀!我三歲的時候,我老娘就離家出走了,我老爹一生氣,一把火燒光了她所有的東西,所以她在我的記憶裡,和你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對她的感情,不是自責,而是怨恨。”
語音稍頓,她眸光錯蹤複雜的變化著,意味深長的道:“但是於掌櫃事件,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個生下我們的人,已完成了她的使命,至於後面的路,便要靠我們個人的造化和努力。另外,不論她們以怎樣的方式離開,定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她們的心底裡,定都會有我們存在的位置。所以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在哪兒,她們都永遠是我們的母親!”
韓薇兒發自肺腑的篤定之語,令雲非月深受觸動。
於掌櫃那日發生的一切,他也都是看在眼裡的。雖不知道因為什麽,於掌櫃離開了幼時的林玉竹,但在得知林玉竹是自己的女兒後,還是給了她自己所能給予的全部母愛。
而自己母親,她也定舍不得離開,只是不得不離開。所以,她定會記得自己這個兒子,也定會每次見到自己來掃墓,都會欣慰的笑。
他頓感茅塞頓開,心緒豁然開朗。
他不是缺失了母愛,只是母親在另外一個地方,用另外一種方式愛著自己而已!
他突然好似看到畫像中那個溫婉的女子就站在面前,正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清秀的面容上滿滿的慈愛和親切。
雲非月的狹長星眸底緩緩浮起微光,他俯下身子,輕輕撫摸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唇角微勾的顫聲道:“我現在終於確定,我母親定在天上看著我,每次看到我來看她,她都是極其欣喜的。”
“嗯。”韓薇兒篤聲應道,釋懷的一笑。
有風掃過,四周的竹林輕輕搖曳著,枝葉間發出的有節奏的微微聲響,似誰的輕柔回應,盈盈飄蕩。
拜祭完雲千雪,兩人返身往山下走。
剛走出不遠,韓薇兒眼尖的發現稍遠處有一片突起,仔細一看,竟然是一片墓地!放眼望去,那些一個一個的突起,多得望不到邊際,實在眼暈到數不清有多少個。
這種荒效野嶺,周圍也沒有人家,怎麽會有這麽大規模的墓葬群?
韓薇兒水眸裡閃過濃濃疑色,伸手指向那片墓地,不解的問道:“那裡怎麽有那麽多墳墓啊?”
雲非月順著她的手指方向望去,深邃的瞳仁微暗,面色沉靜的道:“那裡安葬的都是為幽冥宮犧牲之人。有很多都是陪著姨母一路打拚過來的前輩。”
韓薇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麽多的墳塋,數不清的墳墓,都曾是鮮活的生命,也曾意氣風發,也曾絢麗年華,現如今卻化作累累白骨,冰冷的睡在地下!
她突然理解了雲千幻的性格為什麽如此的堅韌冷苛。一個不斷的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又站起來的人,除了堅韌,還能怎樣?!而那些血淋淋的同伴們的屍體又告訴她,必須要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江湖本來就是個魚龍混雜之地,無論是魚是龍,都不簡單,很多更是身懷各色絕技的高手。
一個未名的團體且成員全部是女子,想要在這個生死看淡、不服就乾的江湖中崛起,勢必會遭遇到各種各樣的挑戰和困難。
想當初,雲千幻一個小姑娘,拚著一已之力,召集起那麽多人,在刀光劍影中,硬是在虎狼橫行的江湖中立下足來,並且把幽冥宮發展壯大至今,用她瘦弱的肩膀,為處於社會弱勢地位的女子們支起了一片天,其中的艱辛磨難可想而知!
隻這份責任,這份擔當,這份砥礪前行,都足以令人仰目!
韓薇兒現在愈發的佩服起雲千幻來,淨白的小臉透著從未有過的嚴肅老成,一本正經的篤聲說道:“我們以後定得對姨母更好一些才行。”
“嗯,確實。她一個人,不僅要帶大我,還把幽冥宮發展得這麽好,這麽多年來,姨母真的特別不容易。”雲非月望向墓地的星眸微斂,暗灰的眸光蒙染著微微迷離。
他清晰的記得小的時候,每次出去任務,姨母都會事先將他放在一個鄉下老嬤嬤家裡,且每次都放在不同地方的老嬤嬤家裡。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相處,他自是抵觸的。開始的時候每次都會哭鬧,吵著要和姨母一起離開,直到姨母的一巴掌拍下來,他才會停止哭鬧;以至於後來,再被送到陌生老嬤嬤那裡,他便不再吵鬧,隻轉身默默的隨著老嬤嬤進屋,看也不看雲千幻一眼。
現在他仔細回想起來,才驚覺,姨母那會兒打完他,每次都是眼角含著淚轉身離開的。也許那一巴掌不僅打斷了他對姨母的糾纏,也打斷了姨母舍不得單獨放下他的心。
以前他一直固執的認為,姨母就是個不講道理、固執己見的長輩,所以對姨母的話,無論對錯,他從不與之爭辯,隻默默聽從,更從不與姨母多說話,因為感覺無話可說。
直到後來遇到面前這個小女子,對他講了6與9的道理,讓他明白了,因為每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所以想法才會不同,遇到不同意見,不要一味抵觸,而是要學會溝通。是以,他與姨母的相處比以往舒服了太多,兩人亦都不再單純的固執己見。
今日,讓他對姨母又有了全新的認知。原來姨母平日裡對他的那些嚴苛,都是為了讓他更好更快的成長,原來姨母一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呵護守衛著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遇到面前這個小女子,他是不是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姨母的良苦用心?
他現在突然有點後怕,如若真是待姨母不在了,才領悟到這些,自己定會悔恨終生的吧?
他一把將韓薇兒拉入懷中,將自己的腦袋緊緊貼在她的鬢邊,身體止不住的微微抖動著。
韓薇兒面色一怔,隨即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兒,不由得心疼的抱緊了他,溫柔的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緩緩半晌,雲非月才緩過神來,凝眸看向她,哽咽著輕言道:“謝謝有你!”
韓薇兒抬起手臂,替他輕拭著眼底的淚珠,唇畔勾起一絲笑紋,心疼的柔聲安慰道:“好了,不要再難過了哈。我相信,這裡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你過得幸福。”
經過這半年多的相處,她了解雲非月,深知他和自己一樣,即使心湧波濤萬千,卻很少有淚淌溢。如今定是想到了心緒實在難平的事情,才會如此動情。
“嗯。”雲非月的面色舒緩過來,緋唇嘴角微微勾揚。
是啊,還有什麽令自己難過的哪?有安康的家人在側,有兩情相悅的愛人在懷,這世間還有什麽再奢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