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掌櫃已經在二樓的圍欄處站待一個多時辰了。
從打開店門的那刻起,她就一直站在這兒。
她沒有勇氣呆在顯眼的位置等待。因為面對即將到來的人,她實在料想不到自己會做出怎樣的舉動來。
思索再三,她找到了這樣一個既能全然看向樓下,樓下又不好看到她的位置,滿心滿眼緊張的觀望著。
每當看到店門口處傳來微動,她的心就禁不住的狂跳不已,待看清進店的是別人,她又開始強烈的期待下一位進店的客人。
就這樣,在不停的狂跳,不停的望眼欲穿中,終於看到門口處同時走進來兩位年青女子,其中一位正是韓少夫人。
於掌櫃的晶亮眸光從毓婉的身上一掃而過,毫不猶豫的直接定格在她身旁的那個年青女子身上,頓感心臟跳得愈加的厲害了,似要從嗓子眼蹦出來的架勢,心中充滿了無盡的焦慮擔憂,既害怕她是自己想見的人,又害怕她不是!
待那個年青女子無意中抬眸,於掌櫃的身子瞬間僵滯住了,隨即止不住的瑟瑟顫抖起來。
那秀美絕倫的臉龐,那如畫的柳眉杏眼,分明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啊!只不過樓下年青女子的神態眉宇間顯露出一副溫婉的嬌可模樣,而自己卻是英氣更盛些。
此刻她已辨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麽,隻覺得似身處在夢境一般,頭腦一片混沌。
如果不是死死握著圍欄,她估計自己已經站不住了,握著圍欄的雙手因用力過猛,指節都泛著青白。
可是又怎麽可能?
十三年前她曾偷偷的回過一次清平縣,分明親耳聽到了那個胖胖的圓臉嬤嬤說,林府的小姐沒有了呀!
毓婉如約帶著林玉竹來到了冠芳齋,暗灰的眸光四處逡巡著轉了一大圈兒,也沒看到於掌櫃,眼底不自禁的閃過一抹疑色。
按常理說,這種情勢實在不應該發生才對,莫不是所得消息有誤?
她溫婉淺笑著和林玉竹討論著脂粉的成色,那雙深邃杏眸繼續不動聲色的四處探看著。
待抬眸仔細看向樓上時,睨到那道挺得筆直的瘦削身影,正站在二樓的圍欄前,目不轉睛的凝眸盯著她身旁的林玉竹,那灼灼的眸光中,明顯有東西在閃閃發亮。
她的臉色頓時輕松下來,清幽的眼底閃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狡黠淺笑,低下頭若無其事的和林玉竹說笑著,繼續挑選脂粉。
直到樓下那個和自己長得極其相似的年青女子緩步出了冠芳齋的門,徹底消失不見,於掌櫃才稍緩過神來。
她感覺自己似做了場夢,剛才的那一切就發生在夢中,是那麽的虛浮,那麽的不真實。
拖著似灌鉛了的腳步,踉踉蹌蹌的回到了休息室,她整個人似虛脫了般,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
許多年前的往事,如翻江倒海般齊齊湧上心頭。
遙記得那年她十七歲,正青春年少,大好韶華。在一次護鏢惡戰中,父母慘遭毒手,雙雙遇難,她也身受重傷。
就在她奄奄一息之際,被恰巧路過的商人林青弦救起。
林青弦不僅負擔了她全部的食宿和醫藥費,還每日親自端藥倒水,噓寒問暖。
經過一個月的精心調理,她徹底痊愈了,卻也正是在這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中,她不可自拔的陷入了情網。
故事的結局,無一例外的落入俗套,他們兩情相悅了,然後就在一起了。
那會兒林青弦已三十歲,家裡早有妻室,還有一個十歲的小公子。
林青弦帶著她回到了清平縣的林府,在征得正妻的同意後,將她收了房,作了妾室。很快她就懷孕了,一年後生了個女兒。因她的名字裡有個“竹”字,所以林青弦為他們的女兒起名叫“玉竹”。
那位大夫人是個個子不高的清秀女子,行止間有著江南女子獨有的溫婉之氣。
而她出生在鏢師之家,自幼寬松的武家風范,養就了她耿直無拘的個性,剛好和那位大夫人的性情形成鮮明對照。
不知道為什麽,當時在她的眼裡,那個大夫人就是個表面親善,內心裡卻十分歹毒、假惺惺偽慈善的女子。所以她心中總是有意無意的對大夫人相當抵觸。
林青弦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對她自是寵溺的,對自家夫人也敬愛非常。深知她的剛硬脾氣,所以時常字裡行間提點她,讓她對大夫人要恭敬一些。
但她那會兒正年輕氣盛,自是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且以為是那位大夫人向林青弦胡亂添言,以至林青弦總是對自己耳提面命,所以心中對那個正房夫人更是心增厭恨。
終於有一日,因為侍候她的丫頭說大夫人背地裡嚼她的舌根,她怒火上腦,忍無可忍,直接上門去討要說法,然後絲毫不聽那個柔婉女子的任何辯解,只顧著個人氣急敗壞的發完一大通脾氣,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沒想到竟因此惹得那位正房夫人動了胎氣。
晚上林青弦回府聽說了此事,因此嗔責了她,但她絲毫沒有認識到錯,反而還口口聲聲的說都是大夫人有錯在先,林青弦氣火攻心,甩手給了她一巴掌,隨後摔門而去。
她還是第一次被他這樣嚴苛對待,捂著紅腫的臉頰,委屈的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一地。
後來,她越想越惱火,越想越心涼,感覺在林府已沒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心一橫,扔下了只有一個多月的女兒,趁著夜色,偷偷溜出府,玩起了浪跡江湖。
她原本就身手不凡,雖獨自一個人行走江湖,生活卻是不成問題。
但她對女兒的思念,隨著時間的流逝,卻如野草一般瘋長。
每每看到身邊有小孩子出現時,她總是有意無意的停駐腳步。如若是街邊牆角的小乞丐,她會買很多吃食給他們,看到他們吃得眉開眼笑,她卻淚眼朦朧;看到有正常的小孩兒從身邊經過時,她也總會不自覺的停下腳步,眸光不自覺的隨著孩子移動,以至於人家孩子的家長,很多次誤把她當作準備誘拐孩子的人販子。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終於深切體味到,當年的自己,是多少的魯莽幼稚!
當然,對於顏面大過生命的她來說,自是不能再回到林府生活的。只是實在忍受不住思念女兒的心思,趁著濃濃暮色,她偷偷潛入了林府,結果剛走到後花園中,就聽到那個平日裡侍候大夫人的圓臉胖嬤嬤對著身旁的小丫頭叮囑道:“以後千萬不要再提小姐的事兒,免得老爺傷心。哎——可惜了那麽乖巧的孩子,說沒就沒了。”
圓臉胖嬤嬤的一聲長長幽歎,不啻於一聲驚雷,從她頭頂三尺處轟然炸響,炸得她頭暈目眩,搖搖欲倒。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出的林府。當她漸漸緩過神來的時候,她已蹣跚在空蕩無人的清平縣街頭。
她渾身冰冷,目光呆滯,隻那樣茫然的機械的慢慢挪動著沉重的雙腿。
自己心心念念,唯一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已不在人世,自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漫無目的的走到一處林子裡,她越想越傷心,越想越絕望,頓感心如死灰,毫無生念。
她飛身上樹,掛上一截繩子,直接套在脖子處,整個人直垂了下去,很快不醒人世。
待她從迷懵中徹底醒轉才發現,自己竟被人救了,救她的正是幽冥宮當時的宮主雲千幻。
雲千幻還告訴她,幽冥宮裡都是和她一樣,有這樣故事那樣故事的苦命姐妹,所以她又殘活了下來。
小炭爐上的茶壺裡傳來“咕嚕嚕”水沸的聲音,令她稍回過神來,才驚覺面頰處冰冷一片!
伸出雙手,撫上面頰,她用力的擦拭著臉上的淚痕,但眼中有淚不間斷的湧出,怎麽擦也擦不過來!
雖然她尚在林府時,沒有聽說過,大夫人有妹妹嫁入韓府,但是自己親眼所見絕不會差吧?不僅姓氏一樣,出生地也一樣,且相貌如此相似!韓少夫人今日帶過來的那個年青女子,應該就是那個自己以為已不在世的女兒!
那個胖嬤嬤口中沒了的小姐,會不會是當年大夫人懷胎的那個女兒?
於掌櫃立時頓悟過來!
定是了!
這樣想來,這位林小姐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還尚在人世!她還好好的活在世間!
於掌櫃瞬間激動得手腳不知所措,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流得更多、更猛了。
徐徐良久,她才止住了眼淚,原本古井無波的深邃眸光,漣漪層疊,明顯清亮起來。她站起身子,在休息室的房間裡來回踱起了步,瘦削的面容有興奮有緊張,更多的是期待!
經歷過了太多事,看過了太多人,如今細細想來,林青弦對自己,是真心疼惜的;而那個性子柔婉的大夫人,溫婉的笑容裡也竟多出許多真誠來!
她不禁啞然失笑,不知道自己當初是怎樣想的,竟把好好的前半生硬生生過成了片斷。
幸得老天眷顧,自己的女兒還尚在人世,令她荒蕪的心,眼見的蔥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