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天沈寒瀟發現雇來安保沒什麽用後,今天的古鏡酒樓就沒有安保的存在了。
王進一打眼瞧見門口進來的這對父母,下意識地便做出一副戒備的姿態來,等下一刻發現這對父母似乎並沒有帶什麽“幫手”,緊繃的身子才慢慢松懈下來。
大廳裡短暫的靜默一會兒,而後呼啦啦響起一大片的問好聲:
“翁大人。”
“翁大人好——”
翁明對著滿廳站起來跟他行禮問好的客人們拱手回道:“各位隨意。”
客人們這才慢慢坐下來繼續用餐,一雙雙眼睛卻又從各個角度飄過來黏在這對父女身上。
吳三和錢志自然又推出王進來做“代表”,王進無可無不可,走過去對翁明拱了拱手,道:“大人,可是要點菜?”
翁明頓住腳步,從這人臉上還帶著的幾處淤青看出,這人就是昨天那敢跟翁心的人對抗的夥計。
翁明對他點了點頭,道:“暫且不必,老夫先同掌櫃的說兩句話。”
王進頓了頓,偏頭掃一眼沈寒瀟,才應了聲好,轉而去招呼新進來的客人。
四面八方的視線似乎都停留在自己身上,翁心手裡抱著一個做工精致的玄色盒子,神色僵硬,一步一挪地跟著翁明走到櫃台那去,隔著櫃台停在了沈寒瀟面前。
沈寒瀟眯了眯眼,淡淡道:“翁大人。”
翁明暗沉的眸中閃過一道微光,面上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道:“誒,掌櫃的無需這般戒備,老夫今日並不是來找麻煩的,只是帶著小女來向掌櫃的賠禮道歉。”
他說完便稍稍退了一步,伸手搭了一下翁心抱著盒子的胳膊,笑道:“心兒,把你準備的東西給掌櫃的。”
沈寒瀟不發一語,靜靜看向神色僵硬得有些發冷的翁心。
昨天翁明留下來的那些人就已經將古鏡酒樓被損壞的東西都一一賠回來了,像翁心這樣的人,尤其是翁明這種自詡高貴的為官者,沒道理今天還會特地再上門來,當著這些客人的面跟她公開道歉。
幾乎是一瞬間,沈寒瀟就猜想這是家裡那位雲十三的手筆。
心中了然,沈寒瀟便也靜觀其變,全當欣賞這對父女倆的表演。
翁心咬了咬牙。
她在路上還懇求爹爹,至少能不能進個雅間或是廂房,然後把沈寒瀟叫去,再單獨道歉,她不願在旁人的圍觀中跟沈寒瀟賠禮道歉。
這樣太丟臉了。
可是爹爹一口回絕了她,無論她怎麽哀求都不肯答應。
爹爹說只有在大廳中,當著古鏡客人們的面跟沈寒瀟道歉,才有可能達到令那位貴人放過他們的目的。
翁明在將手抽離翁心胳膊前,不輕不重地用指腹刮了一下翁心的手臂,翁心皺著眉,動作緩慢地將手中的盒子放在了櫃台上。
她閉了閉眼,也不看沈寒瀟,隻垂著眼眸,咬著牙一字一字往外蹦著道歉的話語:
“對、對不起……這是……朝中進、貢來的夜明珠,只有三、三個,給你……請,請、原諒我……”
翁心的聲音越說越小聲,還斷斷續續的,沈寒瀟聽著聽著都忍不住身子往前湊了一些,才好歹聽清她最後那含糊不清的“原諒我”三個字。
翁明見沈寒瀟依舊不言語,便上前一步,笑道:“小小薄禮還望掌櫃的不嫌棄——小女昨日回去便深深意識到自己的過錯,說定要再來同掌櫃的賠禮道歉,掌櫃的若還有不滿的地方,還請告知。”
客人們靜靜的吃菜看戲。
沈寒瀟在心中估量了一下要不要收他們的這個勞什子夜明珠,事實上她連打開都不想打開。
按理來講,她此時就應該很給面子地把夜明珠收下,再說一句我滿意了你們放心吧,否則若直接拒收這個所謂的賠禮道歉的禮物,下了人家的面子,若是沒有雲十三在背後撐著,那她對翁家人這般就是給臉不要臉。
可也說了,有雲十三在。
她現在不想顧忌太多,無論接還是不接,她和翁家人的這個梁子都算是結下了,沈寒瀟還沒有天真到會認為接了這個道歉的夜明珠,往後他們就真的井水不犯河水了。
只要往後雲十三不護著她了,翁家人該怎麽找麻煩怎麽來。
說是她假清高也好,給臉不要臉也罷,此時的她半點也不想接下他們翁家人的東西——昨天他們的賠償是理所當然。
沈寒瀟笑了笑,將盒子往外推了一點,道:“這禮物翁大人拿回去吧,”
她忍著惡心了客套道:“翁小姐道歉的心意我收下了,昨日翁大人的人便已經將古鏡酒樓的損失都如數賠償,我這個人,欠了我的,我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只要我自己那一份,翁大人無需再送什麽東西到古鏡來。”
沈寒瀟自己忍著惡寒客套這麽一兩句,顯然翁心給她惡心到了。
翁心氣得面容有些扭曲,一句“你真是給臉不要臉”險些脫口而出,目光觸及櫃台上那個玄木盒,卻又不得已熄了心頭的火。
昨日翁明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今日來古鏡酒樓切不可任性妄為,否則後果難料。
她都已經這般下面子來古鏡跟這個女人賠禮道歉了,若今天事情再辦不好,接下來她還得做多少更丟臉的事?
翁心憤憤地將湧上心頭的話咽了回去,隻拿一雙眼死死地等著那盒子,兀自將那盒子當成了沈寒瀟,恨不得瞪出一個洞開。
翁明嘴角的笑容微僵,面上習慣性地帶出了些傲然的姿態,道:“掌櫃的不肯收,可就是不給本官面子。”
他剛剛一直自稱老夫,現在又用本官,顯然是要提醒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掌櫃的,今天親自上門跟她賠禮道歉的人可是這座城的主人。
沈寒瀟眉毛輕輕一挑,隻道這些人真是有病。
一方面又懼怕來自於雲十三的威脅,一方面又放不下自己為官的尊嚴。
那你還來幹嘛?不過是給彼此都找不痛快。
沈寒瀟心情不爽,連帶著嘴角也耷拉下來,語氣微冷,道:“大人是來賠禮道歉的,還是來賣面子的?”
翁明眸中的陰沉一閃而逝。
哦豁。
被氣狠了。
沈寒瀟骨子裡的那股血性忽地滾滾沸騰起來,什麽“不能仗著有雲十三就不顧後果要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這些自我告誡都被自己拋諸腦後。
她此刻心中隻想,但凡翁家的人撕破臉,她也不忍了,想怎麽來怎麽來,大不了兩敗俱傷,就算沒法兩敗俱傷,咬死一兩個也是好的。
省得現在一個兩個鍥而不舍地到她跟前找不痛快。
然而翁明卻十分迅速地壓下了心底的不滿,對著冷著臉的女掌櫃的又重新揚起一個和善的笑容。
他道:“既然掌櫃的不肯收,老夫自然也不好強迫掌櫃的,只是小女心中仍是過意不去,若掌櫃的往後有任何需求,盡管同老夫說,只要老夫能辦到的,定會為掌櫃的辦妥。”
沈寒瀟靜靜看他片刻,既然這人選擇客氣,她也沒道理再這樣油鹽不進。
沈寒瀟拱了拱手,道:“便承了大人這句話,只需往後翁小姐莫再來找麻煩便夠了。”
翁明笑了笑,偏頭看了翁心一眼,接受到爹爹的眼神暗示,翁心撇了撇嘴,垂著眼對沈寒瀟道:“掌櫃的放心,往後我不會再來找你麻煩的。”
——明面上不再來找你麻煩。翁心心中如是想著。
沈寒瀟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點點頭,不置可否。至於他們翁家人能不能信守承諾,沈寒瀟自是不會只聽這一句便信了他們。
翁明笑了笑,道歉這事便算是談妥了,他卻也不急著走,而是讓沈寒瀟給他們定個雅間,竟是要在這古鏡再吃一頓。
沈寒瀟頓了頓,招招手叫來王進,讓他領著人上去。
翁明抬腳剛要走,忽地想到什麽,又停了動作,回頭對繼續埋頭下去敲算盤的沈寒瀟道:“對了,掌櫃的。”
沈寒瀟重新抬起頭,道:“翁大人,還有何事?”
翁明看了翁心一眼,才道:“老夫才知原來古鏡的牌匾被人砸毀過一次,雖說清者自清,但老夫還是得為小女解釋兩句,這件事不是小女做的,小女向來不是那種背後耍手段的小人。”
沈寒瀟心下有些好笑,瞄了一眼翁心,暗道這可不一定。
她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不是翁小姐做的。”
翁明眯了眯眼,神色有些詫異,片刻後又恢復如常,道:“那便無事了,掌櫃的忙你的吧。”
翁明讓翁心抱上盒子,跟著王進的指引往樓上去了。
客人們目送著翁氏父女往樓上去,這些客人有一部分是昨天來過的客人,到如今隻覺出一點,那就是古鏡酒樓的掌櫃的身份不簡單。
其他人心中亦這般猜想,望向沈寒瀟的目光中便帶了幾分耐人尋味。
沈寒瀟對有如實質的目光視若無睹,繼續往算盤上敲敲打打,片刻後忽地笑了一聲。
她莫名地又想到了雲十三。
嗯,今晚回去得再給人家做兩道菜犒勞犒勞他。
翁明父女用餐沒花多長時間,意思意思的用了幾個菜便下了樓還帳,最後再跟沈寒瀟各自客套兩句,才跟客人們打了招呼出了門去,同一直等在古鏡門口的仆人們匯合。
為了顯示誠意,翁明進古鏡之前,還特地讓隨性的侍從們等在門口,不讓他們踏進古鏡酒樓。
一行人前腳剛走,王凌燕便緊跟著上門來了。
看這架勢,倒頗有點避著翁家人的意思。
沈寒瀟聽到動靜,從櫃台抬頭一看,便見王凌燕扭著腰,邁著小碎步,一扭一扭地走過來,身後跟著兩個壯漢,胳膊上架著擔子,擔子上架著一個到人膝蓋高的木箱子。
得,又一個“賠禮道歉”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