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慕寒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失血帶走他的元氣,混沌的頭腦裡像有無數聲音,嘈雜、混亂。
他的意識像在大海裡漂浮著,懷中有一個溫熱的身子,像緊抱著浮木一樣抱著他不撒手。他不能聚焦的視野裡,看見火光映照了天空,那麽冷、也那麽暖,就像那個傍晚
那一年,倏爾又是一春。
小慕寒在蕁刺生南星的地裡尋寶,這一次沒有尋到任何寶物,卻帶回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
他求師父蘇冕為他醫治,蘇冕初始看都不看,命令他道:“扔出去!”
及至看見了男孩身上那枚紅色的玉佩,蘇冕呆在原地,看了男孩很久很久。
“我救不了。”蘇冕終於說話了,語速很慢,一個一個字地說,“蕁刺毒無藥可解。”
火燒雲映透了大半個天空,暖暖的斜陽照進室內,小慕寒手腳冰涼地爬到木榻旁,看著這張與他長得如此相似的臉。
小男孩全身都被刺了個遍,傷口開始呈現皸裂的跡象,看起來很痛,可是他忍著沒哼一聲,一雙倔強的眼睛盯著小慕寒,兩個人這樣對視,彼此像在照鏡子。
蘇冕靜靜地凝視著他們很久,走到床榻邊,出手如電,迅速點了男孩身上幾處大穴道,沉聲道:“我只能緩解他的痛苦,但他仍是必死。除非是——”
他沒有說完接下來的話,小慕寒已是大喜,他饒是還小,從這與自己如此相似的面龐與這枚玉佩中,也依稀能猜出,這是父皇口中那名叫“紅玉”的姑姑,所誕下的孩兒。
他必須救他。
他抱著蘇冕的腿,稚嫩的童音喊著“求師父救他”。
蘇冕離開了草屋,丟下一句話:他若能夠熬過今晚,我就想辦法救他,看他造化。
小慕寒端來了一盆水,替小男孩擦拭著——論起境遇來說,他沒有比榻上這個小男孩更好,他很早就國破家亡,也很早就承受起了這份仇恨,可是面對著這個本應該是仇人之子的孩子,他心頭竟沒有一絲恨意。
很多年以後,他也問過自己為什麽——答案是,沒有為什麽,或許是體內那相似的血統,也或許是像照鏡子一般,看到另外一個自己。
是夜,下起了大暴雨,小慕寒正在給榻上的孩子喂粥水,手卻有些抖,喂到嘴裡的一杓子粥斜了一下,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他的眼淚也快要流下來。
實際上這孩子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了,那碗粥他喂了一晚,還是滿滿當當的一碗。
小男孩已經不會呻吟了,黑漆漆的瞳孔,沒有一絲反光,詭異得像死去的孩童,可小慕寒還是摟著他,他懷中的他,那麽冷,也那麽暖。
冷的是他的軀殼,暖的是他與他同出的血脈。
好似這世上最後一盞燭火。
“你要活下來。”小慕寒喃喃地說著,“你不能死。父皇和姑姑一定不希望看到你死”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一聲悶雷擊下,仿佛喚醒了小男孩最後一絲意識,他像回光返照一樣,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麽。
小慕寒緊緊摟著他,給他送去生命的力量。
或許是蕁刺毒太過痛苦,也或許是不甘心一個人走,小男孩劇烈掙扎起來,竟然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將他咬出了血。
小慕寒忍著疼,撫摸著他的頭髮,“你要活下來,挺過這一夜就好。”
他大概不知道,蕁刺毒發的時候,身體裡的血液,說白了就是毒液。
小男孩掙扎之中,身上又流出了血,順著他被咬的傷口滲了進去,小慕寒渾然不覺,很快就覺得頭暈暈沉沉的,窗外每一聲悶雷響過,他的心臟就像被電擊。
接下來是語言無法形容的痛苦,直到他被折磨得不知道怎麽睡了過去,第二天清早,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臉霜寒的蘇冕。
他全身發軟無力,右手上纏著繃帶,手臂有幾條細而醜陋的青紫線條,像爬蟲一樣蜿蜒。
他隻隨便看了一眼,眼神就四處搜索,找尋那個他帶回來的小男孩。
蘇冕冷冷地看他:“跟我來。”
小慕寒跟著蘇冕到了他閉關的地方,看見了躺在石床上一動不動的小男孩,他身上的蕁刺已經清理乾淨,只是皮膚仍在皸裂,氣若遊絲。
蘇冕踐行了諾言,接下來連續三天的時間,替他運動逼出毒血。
第三天,臉色蒼白的蘇冕來到小慕寒面前,“他的傷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他還要活下去,只有一個人或許還有辦法。”
小慕寒捂著自己的右臂,茫然地看他。
“蘇赫,也就是你的師伯,如果還能有誰醫治蕁刺毒,便只有他了。”蘇冕看著他的眼睛說,“但是祁國小皇子失蹤,祁成皇封鎖了全境,現在到處都是祁軍,我只能帶你們其中一個走。”
言下之意,他只能帶其中一個離開山谷而不被祁軍發覺。
小慕寒跪下,規規矩矩磕了一個頭:“求師父,救他。”
蘇冕冷冷地看著他:“你自己身上也中了蕁刺毒,我及時點了你的穴道,做了處理,暫時將毒壓製在右臂,然而你遲早也會毒發,這滋味不會好受,你可想好了?”
小慕寒再磕了一個頭:“求師父,救他。”
他還是這句話。
蘇冕沉默良久,說了幾句話,而這幾句話,改變了他與他的一生。
他要讓小慕寒替代這孩子,回到祁成皇身邊,有一群醫術超群的太醫在身邊,興許能夠將他的蕁刺毒壓製在右手上;而小皇子一旦回歸,祁國的封鎖也會松懈下來,他將能夠更順利地尋到蘇赫。
“只是這孩子醫治好了以後,精神或許也受到了損傷,他很有可能記不起來童年的事情了。”蘇冕瞧了一眼石床上的孩子,語氣竟有幾分遺憾。
他將手放在小慕寒的頭上,拍了拍:“慕寒,你可都想好了?”
“都聽師父的。”小慕寒的語氣很平靜。
蘇冕再沒有說什麽,離開了石洞,仿佛要留時間給他與他。
小慕寒走到男孩身旁,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張與自己相仿的臉蛋,最後擁抱了他一下,喃喃說:“你要活下去,不能死。”
懷中的男孩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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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慕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的懷中留不住任何人,這樣溫暖的軀殼,本不屬於這樣冰冷的他。
他不是第一次推開別人,只要她能活下去
營地裡火光衝天,當那兩把尖刃向他刺來,他隻來得及向她露出一絲微笑,甚至聽不見公孫薇最後絕望的嘶喊,他就徹底暈了過去。
於是他才夢見了多年前的那個山谷。
“慕寒!”有聲音顫抖著在叫喚,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而來,“醒過來。”
祁慕寒艱難地睜開眼睛,幾乎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但全身暖暖的,像被燭火包裹著,原來自己還沒有死麽?
“放心,我們不會有事的。”見他蘇醒過來,有聲音喜極而泣,祁慕寒用力支起眼皮,仿佛時光按了快進鍵,一切的思緒瞬間歸位——是了,自己是在班師回朝的途中,遇上了爆炸,薇兒撲過來護住了自己,這之後.記憶就變得斷斷續續的。
在意識混沌的邊緣,他察覺出了危險,下意識推開了她,這之後呢?
“烏羅來了。”公孫薇將他抱在懷中,“慕寒,你不會死的——你會平安地活到很久很久,與我一起回江東,與我一起白頭到老.”
是啊,自己好像答應過她來著。
腦海裡忽然浮現一句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努力地回握著這雙溫暖的手,艱難地衝她一笑。
待他呼吸平穩了一些,公孫薇才對他說出剛才發生的一切——
當那兩個喬裝成侍衛的殺手正要刺向祁慕寒的時候,翡翠湖那邊頓時響起了排山倒海的馬蹄聲,一聲熟悉的尖嘯傳來。
這尖嘯瞬間就引起了李曼的注意,他喜道:“是烏羅公主!”
他腳下陡然加快速度,趁那兩個要加害祁慕寒的侍衛被轉移注意力的當口,他衝了過去,擋在祁慕寒面前。
爾後他們很快戰成了一團,雖然李曼因為傷勢,仍是處於下風,但總算解了燃眉之急,祁慕寒暫時沒有了危險。
公孫薇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走過去扶起地上祁慕寒,這時候,剛剛交代完滅火的張快也回來了,一看情況也二話不說,加入了戰團。
山那邊,烏羅的騎兵猶如從天而降,往山坡這邊衝來,更有幾百名祁國士兵從後跟隨——火被撲滅了大半,一開始的混亂也控制了下來,他們終於找到了自己主帥的蹤影了。
三名喬裝成侍衛的殺手見勢不妙,當機立斷,虛晃一刀以後,往後退去。
張快躍起便要追,而李曼已是強弩之末,往地上癱倒之際,張快一把扶住了他。
“先看看殿下的傷勢!”李曼與公孫薇一樣,此刻最著急的是祁慕寒流了大量的血,必須緊急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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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裡,五個人圍坐著。
經過太醫的處理,祁慕寒背上的血終於止住了,臉色蒼白一些,但意識總算是恢復了,心疼地撫摸著公孫薇額角的紗布。
“我不需要你這樣。”祁慕寒責備道,“你萬一有什麽事,我……”
公孫薇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往他懷裡靠了靠。
這邊在秀恩愛,暗衛張快隻好把視線投到另外一邊。
李曼和烏羅兩人正在含情脈脈地彼此相望。
張快:?
單身狗原來只有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