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慕寒站在鍾樓頂,眺望滿城秋色,呼出一口涼氣。
齊凌稍後才到,站到他身邊:“我們好久沒有來這裡了。”
“的確很久了,”祁慕寒說,“有事怎麽不約在青玉坊裡?宮裡耳目眾多,還是小心些好。”
齊凌在朝上一直是扮演與他沒有什麽交集的角色,正如許多目前倒向他這邊的官員,祁慕寒都交代,未到最後一刻,不必表現出來真正的立場。
“祁兄一貫謹慎,這附近的宮人你也調開了,不會有什麽問題。”齊凌說著,與他一同眺望滿城秋色,感慨道:“這裡更能看得遠一些。”
祁慕寒:“你不是來約我看風景的吧?”
齊凌負手笑道:“祁兄這是等不及想回府了?”
祁慕寒微微一笑,他的確歸心似箭,回城時見到她在街上扮成那樣,來不及與她相認,匆匆回府一趟也不及敘舊,這會真的想馬上回到她身邊,雖然他們只是四天未見而已。
“公孫小姐早你一步回到汴京,你倒是去了哪裡?”齊凌問。
祁慕寒臉色變得肅穆,將接到密旨的事低聲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齊凌低頭沉思,“的確需要提防。”
“所以這一次太后壽宴,我們的計劃不容有失。”祁慕寒道,“壽禮的事情,都準備得怎麽樣了?”
齊凌將那日青玉坊的事說了一遍,祁慕寒笑道:“薇兒這鬼主意真是不斷的。”
“公孫小姐的確幫了你許多。”齊凌目光望向遠方,頗有些感慨,“可是祁兄你該想好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按照那劇本的方向在走,如果繼續下去的話……”
那劇本裡曾明言:祁慕寒入主東宮以後,公孫薇的結局會十分淒涼,就連她的戲份,到這裡也會戛然而止。
“我不會讓她有事。”祁慕寒緊緊握住面前的白玉欄杆,眼神堅毅,“我一定不會讓她發生那樣的事。”
齊凌歎了口氣:“可到目前為止,劇本所記之大事,沒有一件不曾發生。”
“不會太久了。”祁慕寒看著天邊,喃喃地說,“完成這一切以後,我要帶她走。”
齊凌搖了搖頭,又想起一事:“你身上的蕁刺毒,怎麽樣了?”
祁慕寒在會闃一戰中,負傷勾起了蕁刺毒,這一點齊凌也是知道的。
“章兄曾說過你蕁刺毒已深,你想好怎麽辦了嗎?”齊凌擔憂地說,“若說還有哪個人或許還能醫治你,那恐怕只有……”
“蘇赫。”祁慕寒接過他的話,心中卻在無聲地歎息,這個師伯下落如何、是死是活,到現在沒有一點音訊。
“蘇豫被祁晟派往了江東,祁兄派人跟著他,或許能有所發現。”
祁慕寒緩慢地搖了搖頭:“不妥。蘇豫雖然有薇兒那一層關系在,但他身上仍有許多的不確定。”
“祁兄,這是在顧慮到他真正的背後之人吧?”
祁慕寒一時沒有說話,臉上流露出一股很奇怪的神色,片刻後才道:“齊凌,你沒發覺這個人似乎並不打算隱藏?我有一個感覺,我們很快就能確定他是誰了。”
齊凌看了一眼祁慕寒,眼中是與平時不一樣的銳利目光:“祁兄說‘確定',難道說你對這人是誰,早已有了猜想?”
祁慕寒這一次沒有搭腔,臉上還是掛著那種十分奇怪的神色。
齊凌卻不由佩服了起他來,每次與祁慕寒商議事情,他所能想到的,祁慕寒已經想到,且總能領先布好了棋,他對此總有一種安心感,只是偶爾,他也會替祁慕寒覺得累。
“對了,章兄想見你一面。”齊凌說,“與傅太醫有關,你也知道傅太醫最近病重了。”
“是該見見他了。”祁慕寒點頭道,“有些事情,我也得和他親自證實。”
齊凌:“都安排好了,從宮中出去,章兄就會親自與你接洽。”
說著,齊凌又忽然湊過來,低聲道:“還有一件事,最近左溢左大人與公孫大人走得有些近。”
祁慕寒點了點頭,方才退朝時他已留心到這一點,但他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不在京城,朝中官員的變化,齊凌會比他更清楚。
關於左溢的立場問題,祁慕寒已有了很久的疑問,他看起來既像偏向於他,又像是誰都不偏袒。
祁慕寒沉吟道:“再觀察觀察。對了——”
他掃了齊凌一眼:“令尊……”
齊佳的立場也是個大問題,祁慕寒顧及齊凌的感受,一直不曾問出口,但如今與祁晟最終一戰在即,他得知道齊佳是怎麽想的。
齊凌微微歎了口氣,眉宇間有點些許憂色:“我爹看起來對大殿下倒是沒有什麽意思……”
“那就是我二哥了。”祁慕寒笑著插話,“無妨,這也是正常的。”
他拍了拍齊凌的肩膀:“朝中眾人表面上看,只能從我與祁晟之間擇一人,卻時常忘了我二哥本是父皇眼中最完美的太子人選。”
祁玉騫為人低調,不常參與祁國朝堂的鬥爭,有時候像半個透明人。
齊凌:“祁兄放心,我爹那邊,我定會……”
見祁慕寒搖搖頭,齊凌便吞下了“把他策反過來”幾個字,輕聲道:“殿下與二殿下關系一向好,我倒是忘了這一點。”
祁慕寒輕笑一聲:“明天我二哥應該回到京城了。太后盛典,這讓各人都是不得不出席啊。”
“正是。”齊凌歎道,“幸好公孫小姐給出了這麽一個送禮的好提議,否則按太后這脾性,宴席上還不知道得怎麽刁難你。”
想起那天青玉坊的聚會,齊凌都有些忍俊不禁,看了祁慕寒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蘇兄對公孫小姐,似乎……也挺不錯的。”
這種婉轉說辭,祁慕寒如何聽不出來?然而他只是凝望著遠方,看不出在想些什麽,片刻後才道:“齊凌,之前和你提的那件事,進度如何了?”
“很棘手,目前還在研究中。”
“得加急了,我有一種預感:我們很快就得收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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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慕寒回到王府時,已是戊時。
他早先派人給公孫薇傳口信,說等他回來一起晚膳,哪知道回到王府時,公孫薇已經吃了,見他回來,招呼下人將廚房裡新做的菜端出來,自己又陪他坐下。
“怎麽就不等我回來一起吃?”祁慕寒笑道,“是不是餓了?”
“不是我餓了。”公孫薇也笑著說,“是炙夜,他說餓了,等不到你回來,我就交代廚房做兩頓。他是客人,我可不得招呼他一起吃麽?”
祁慕寒嘴角不可查地沉了一下,“從我出門,他就待到晚膳後才走?”
“是啊。”公孫薇想起他那又紅又腫的嘴角,“你也是,何必下那重手打他?總之決定去西涼找你的是我,他只是按我的要求去做,他一開始也不同意的。”
祁慕寒停下筷箸:“你覺得我打他,是因為他答應了你的要求?”
公孫薇:“今天去接你的事……也是我的主意,我在府裡待得怪無聊的,就拉上炙夜與姐姐——”
“你在想什麽!”祁慕寒忽然將筷箸往桌上一放,聲音有點響,一雙墨瞳望著公孫薇,看不出喜怒。
公孫薇怔了一怔:“我沒想什麽,就是想做一回百姓,看一看你——”
她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說不下去了,她忽然意識到祁慕寒指的都不是這些事,然而是什麽事,她不能確定,正要開口問時,忽見祁慕寒的目光往下滑,定在了她的腰間。
那裡,正別著蘇炙夜送她的那把匕首。
祁慕寒的眼角抽了抽,公孫薇趕緊解下這匕首,“這原本是放在房中的,今日我打算將匕首還給炙夜——”
祁慕寒第二次打斷了她:“那它為何還會在你身上?”
公孫薇將蘇炙夜的話說了一遍,末了,說:“這匕首確實也救過我一命,慕寒……殿下,我總不能翻臉不認這個人情啊。”
可能她被祁慕寒那難辨喜怒的神色嚇了一下,聲音竟有些發顫,那原本習慣說著“慕寒”的稱呼,也變成了“殿下”。
“殿下?”祁慕寒喃喃重複她的稱呼,臉上神色變了幾變,終究沒有再說出什麽話。
他重新舉起筷子,隨意扒了幾口,放下碗筷,一擦嘴巴,甩手離席。
公孫薇全程坐成了木雕樣,也不禁有幾分火氣——什麽意思?幾個意思?
從會闃回程那路上,自己心中有事,他不也告訴過自己不要隱瞞、直接告訴他麽?如今自己好不容易調節過來了一些,他反倒變了個樣?
公孫薇看著這剩的一大桌子菜:松鼠鱖魚、松茸菌燉鴿子湯、金翅烤雞……
這一桌子菜是她精心交待廚房做的,她還沒告訴祁慕寒,哪怕是招呼炙夜,那菜也遠遠比不得這些豐富,她不過也才意思意思陪他吃了一小碗。
食物是不能浪費的,她氣起來,讓下人上了一大碗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你不吃,老娘可不想浪費了農民伯伯的心血呢!
祁慕寒在書房裡坐了一個時辰,手中的書才翻了兩頁,他丟下書,拉開房門,將粟籬喚過來,沉聲問:“王妃在做什麽?”
“王妃?在吃飯啊。”粟籬詫異地回。
他一個時辰前經過前堂,就見祁慕寒吃晚飯,公孫薇沒動筷子;之後再經過前堂,祁慕寒不見了,公孫薇一個人在大快朵頤。
“一個時辰了還在吃?”祁慕寒臉色黑得跟包公似的,“她沒有問我去哪裡了?”
粟籬更詫異了:“都在一個府裡,怎麽會問——”
祁慕寒沒等他把話說完,”嘭”一聲甩上了書房門。
三個時辰後,公孫薇洗漱完畢,回到臥室,月光灑在空蕩蕩的床上,祁慕寒這個時辰竟然還未回房。
她牙齒咬得咯噔直響,拉開那大衣櫃門,將他出征前常蓋的那棉被丟到床上,自己翻身上床,依舊裹起自己的棉被,將兩個枕頭拉開,一翻身,面朝裡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