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完皇家高堂之禮以後,祁慕寒本是想帶公孫薇走一走禦花園的,因新春佳節快到了,禦花園妝點一新,園林中的草木和假山都多了不少類似燈籠這樣的裝飾,他想公孫薇定會喜歡的。
可當他摟著公孫薇肩膀要離開之際,祁成皇喊住他,說是有事要與他商議商議,讓他到禦書房來一趟,便先自起身離開了偏殿。
祁慕寒想了想,對公孫薇道:“薇兒,你先到趙妃的寢宮裡坐坐吧,我與父皇議完事就來找你。”
公孫薇點點頭,抬步就要去,祁慕寒又拉住她,在她耳邊笑說:“別亂跑,我回來的時候,要馬上見到你。”也不等公孫薇答應,就在她櫻唇上啄了一口,笑著離去了。
公孫薇才反應過來,意識到端妃還在偏殿裡,祁慕寒當著他母妃的面這麽做,多尷尬呀。
一回頭,果見端妃笑意盈盈地走來,石榴宮裙款款生姿,每走一步便有暗香浮動,果然是宋貴妃之後最得寵的女人。
公孫薇正要行個禮,端妃儀態萬方地扶起她,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微笑道:“最近吃得睡得可好?上次聽太醫診斷,你已有兩個月身孕,房事方面,你與皇兒需得注意了。”
公孫薇一下子大窘,卻又不能露餡,便含糊答道:“謝娘娘不,謝母妃。”
端妃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步履款款地離去了。
公孫薇籲出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有些奇怪,為何端妃對自己總是比較熱情,上一次是這樣,這一次也是如此,她本是祁慕寒的養母,與祁慕寒的話好像更少些,她甚至記不清他們交談有沒有超過五句?這次祁慕寒還讓她去趙妃的宮殿等著,難道不該是到端妃處坐坐嗎?
離開偏殿以後,她便往趙妃寢殿走去,兩名王府婢女陪著,想起好久沒有來禦花園了,便繞了個路,領著她們一路穿行了過去。
禦花園果然妝點一新,這兩名婢女第一次來皇宮,何曾見這等隆重的景象,當下便雀躍了起來,公孫薇看這兩人開心,左右自己也無事,就任她們隨意走走。
這走著,便到了那日的小橋旁,在橋上駐足停留片刻,見今日和暖,橋下流水隱有解凍,浮冰往下遊流淌而去,她心中一動,對身後那兩名小婢女說:“你們倆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去去就回。”
這兩個小姑娘正是天真爛漫、喜歡玩鬧的心性,又知道公孫薇比她們更熟知皇宮後苑,便應了。
公孫薇過了橋,循著小徑,一路往下遊走去,如此東拐西拐,越走越深,進了皇宮深苑,來到了一座深鎖的宮殿前。
這裡就是當日宋貴妃居住過的冷宮,小時候她便來過許多次,而上一次,她更是在這裡重遇上了祁慕寒。
這一次她已是王妃的身份,忽然就想回來再走一走,具體原因也說不清。大約是冥冥之中,宋貴妃的指引吧?
繞了一個圈,找到了那棵梧桐樹,從半人高的樹洞中鑽了進去,踏入了院中。
天色有些暗了下來,天邊鉛雲重重,這裡樹木凋零了大半,只有幾株翠松仍舊挺拔,整個庭院冷清清的,偶有幾聲烏鴉啼鳴,更顯得冷寂悚然。
如果是膽子小一點的人,恐怕都要嚇個半死,但公孫薇對這裡太過熟悉,小時候每一次來宮裡,都要跑到這裡玩耍,當時這裡也一樣冷清,僅有一位老宮女,並年幼的祁慕寒。
循著記憶的方向,她推開了正堂大門,令她驚訝的是,裡面居然打掃得很乾淨,不像沒有人來過,難道是祁慕寒暗中的授意?
她往裡間行去,心中湧起許多回憶,都是她與祁慕寒小時候那些玩鬧。
幼時的祁慕寒又瘦又黑,可是眼睛特別明亮,她還記得他不喜歡笑,可是一笑就像陽光撥開了烏雲,連她也會跟著笑起來,他的牙齒特別整齊,笑起來像皓白的珍珠。
嗯,是這裡了,公孫薇走到了內堂,彎腰下去夠著一個空空的龕底。
這龕本是個佛龕,可打從公孫薇第一次來到這裡玩耍,就記得這兒早已沒有了佛像,只有個空空的龕位,有半人那麽高,最裡面有個凹陷下去的槽,想來是為了接住些飄落的香灰。
小時候她與祁慕寒曾爬到裡面打彈珠,有一次,彈珠不小心落到了凹槽裡,他們的手指尚是短小,也是夠不著,便作罷了。
這一次可不同了,如此想著,手指往凹槽裡一勾,便摸出了兩顆積滿了灰的琉璃彈珠。
她捧在掌心,笑著。
也不知道為什麽,小時候的記憶對她來說是那麽重要,大概這是一切情緣的開始罷?
也或許,在這個很有可能是紙片人的世界中,能夠找到和過去世界相通的一點,對她來說,至少不那麽孤單。
從空龕裡爬下來,她又回頭看了一眼,仿佛能夠看到以前的宋妃就站在這裡,看著一個泥塑的啞巴菩薩,訴說著自己的心事。
可惜這些人造的泥塑終是虛妄,宋貴妃這一生短暫,這些泥塑之物又成全了她什麽?他想起祁慕寒說的那句話:都是祭祀泥塑之身的無用之物——她覺得他說得特別對。
從內堂出來,往外張望,天色又暗了一點,鉛雲越積越厚,估摸著祁慕寒的事情聊得也差不多了,自己也該回去了。
她掂了掂手中的彈珠,就要從那株嵌入牆中的梧桐樹中鑽出去。
此時忽見一道黑影掠過半空,身形奇快無比,看起來就是衝冷宮這裡來的,她一驚,想起祁慕寒說過這個地方是祁成皇禁止來的,被人發現,那麻煩可大了。
她匆匆忙忙從梧桐樹裡鑽出去,身後倏然一冷,一個鬼魅似的人影居然就停在了院中,她甚至能感到這人的目光盯著這棵樹。
她想也不想,加快步子,從梧桐樹乾的另外一頭通過去,卻冷不防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往外跌去……
原來這梧桐樹洞裡本是乾的,她進來時鞋子卻帶上了積雪,積雪融在了洞裡,她這麽急吼吼地鑽出去,就絆了一跤,半個身子甩在樹乾外,腳扭了一下,手中緊拽著的兩顆琉璃珠差點要摔裂,被她一把握緊,手腕的皮都蹭破了。
她趕緊爬起來,卻冷不防那黑影已經出現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
“什麽人!”那人低喝道,接著是抽劍出鞘的聲音。
公孫薇頓時大松了一口氣,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蘇炙夜。
“是我是我。”她掙扎著站起,“哎喲”了一下,腳看起來崴得不輕。
“你怎會在這裡……?”蘇炙夜緩緩將劍放回腰間,“祁慕寒呢?你不該與他一道嗎?”
蘇炙夜身為禁軍副統領,今日入宮來點名冊,也聽得祁慕寒今日與公孫薇要來覲拜皇帝,他故意繞開那個時間,待事情辦完,想自己來冷宮走一走,卻沒想到碰見公孫薇了。
此刻看著她高挽的雲鬢,一身王妃的服飾,他心中一陣發酸。
“殿下與陛下議事去了。我來他小時候住的宮殿看一看。”公孫薇說著,一邊揉著自己的腳。
蘇炙夜皺了皺眉,蹲下身去,一把拉開她腳裸上的白襪,果不其然,腫起來了。
“你這……怎麽笨手笨腳的!”蘇炙夜不由分說,將她抱起,尋了個宮牆旁的石頭,讓她坐著,就要去檢查她的傷口。
公孫薇趕緊一收腳,將自己腳裸蓋著,說:“沒事。我能走,回府以後我找祁慕寒看看就是了。”
她口口聲聲提著祁慕寒,就是在告訴蘇炙夜,她如今已嫁了祁慕寒,讓他保持距離。
蘇炙夜不是傻子,聽也聽得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好。你找他吧。”
他轉身就走,公孫薇長籲了一口氣,輕松了不少。
她可不想那晚公孫府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如今她知道了蘇炙夜的心意,最好離他遠遠的。
蘇炙夜果然頭也沒有回,公孫薇直等他背影消失了,才站起來,扶著牆,往禦花園的方向走,雖走得慢,幸好還能走。
蝸牛似的行了一陣,拐過了一道宮牆,前面好像站著一個人,她舉目一看,腿又是一軟,心中苦叫:“大哥你怎麽還在啊?”
原來蘇炙夜還在這裡,就等著她。
“我想了一下,你好像不該來這裡,我是禁軍統領。你這麽做,我似乎要逮你去見陛下的。”他似笑非笑。
公孫薇徹底無語,實在不願與他多做糾纏,便掉了個頭,想從另外一邊走,轉身時,手中那兩枚琉璃珠沒有握緊,叮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蘇炙夜瞳孔一縮,腦海浮現出一副畫面——那笑意盈盈的女孩拍著手對他說:“小黑!你的手真黑,你又輸給我啦!”
公孫薇滿頭是汗,艱難地彎下腰,去撿拾這兩顆珠子,一隻大手卻將這兩顆珠子拾起了,放在自己掌心裡,說:“這些對你,真的那麽重要麽?”
公孫薇臉一沉,伸手道:“還給我。”
蘇炙夜苦笑了一下,眼中竟似有淚:“還給你?你又用什麽來還我?”
公孫薇一怔。
蘇炙夜收起這兩枚珠子,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盯著她的眼眸:“我輸給你兩顆珠子,你卻欠了我一顆心!”
公孫薇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心底好像鑽出一條劇毒的蛇,將她完好的心噬咬了一口,毒液隨著血液流遍全身,她手腳都僵住了。
“你……你叫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公孫薇神差鬼使地問道。
“我不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就叫我小黑。”蘇炙夜凝視著她的雙眸。
公孫薇一陣天旋地轉,顫聲道:“是你……你是他?你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