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三老爺做出來的料子送到了朝廷,朝廷按照品階,依製送到了各侯府王府和朝廷重臣家裡。
其中,忠肅侯府家的侯爺夫人分到料子之後,便用料子裁了新衣。在宮中娘娘辦宴招待勳貴女眷之時,侯爺夫人便穿著新衣服進了宮,新衣服不小心沾了茶水,便給宮中娘娘的衣服上染了點紅色。
雖然宮中娘娘並未怪罪,甚至還幫著圓場,但侯爺夫人這個臉是丟大發了。
朝廷震怒,查出原來是料子的染料有問題,朝廷的意思是,這事必須追責,絕不姑息,而責任追究下來,寧氏首當其衝。
寧三老爺的作坊立刻就關了門,且這還只是一開始,之後朝廷會如何發落寧三老爺還不好說。
寧三老爺又不是京裡人,他只是一個梅公郡的匹料商,如今卻一躍成為被朝廷盯上的罪人,寧三老爺立刻就病倒了。攤上這種事,只是病倒是輕的,要不是寧三老爺在生意場裡沉浮多年,要是換了旁人,畏罪自盡的都是有的。
寧三老爺整天躺在榻上一言不發,寧三老爺如今就算是想出門也沒那個力氣了,因此一應打點奔波事宜全由譚文石代為出面。
雁過留痕,染料的事兒肯定會留下馬腳,人們很快就發現是從湘地來的那批染料本身有問題。而當初,那批染料是譚文石去訂購的。
寧三老爺氣得快要昏過去,瞪著凹進去的眼睛,連打人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死氣沉沉地質問譚文石,到底是不是譚文石在訂購染料時搞了鬼。
譚文石卻澄清說,的確是自己去訂購的,但去訂購的時候,自己並不是單獨去的,當時身邊還帶了幾個老匠人一塊去檢查,那幾個老匠人都說染料沒問題。
寧三老爺臉色驟然大變,紅得就像紅彤彤的落日,怒容滿面,他的雙目通紅,從眼裡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閃爍著無法遏止的怒火,他衝口而出:“你休得狡辯!我本來讓你去溫氏染坊訂染料,是你說溫氏染坊的染料不行,才去找湘地的染料商訂的。”
寧三老爺發出一種受傷的獅子般的怒吼聲,仿佛有滿腔的仇和恨煎熬著他:“我已經去問過那幾個老匠人了,去了溫氏染坊之後,你只看了一眼就搖了搖頭,說溫氏的染料不行,也沒讓那幾個老匠人幫著看看,你就自作主張地拍板說要換一家。”
他的眉毛擰到了一起,眼睛裡迸發出一道道刀一般鋒利的光,鼻孔裡仿佛一只在噴出一縷縷嗆人的怒火,露出的牙齒好像要咬人,大聲呵斥道:“哼,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就跟那湘地的奸商串通好,故意說溫氏的染料不行,才好引我上那湘地奸商的當!”
譚文石頓了一下,看著寧三老爺,似乎想要從寧三老爺的臉上看出什麽答案來。
寧三老爺的臉色比從前蒼白了不少,臉色枯萎如同一張乾癟的黃菜葉,兩個顴骨像兩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裡,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因乾燥而裂出了口子,在末端滲出絲絲已經凝固的血點。
寧三老爺的眼角帶著好些紅絲,兩眼無力地張著,一雙蠟球似的呆滯雙目一動不動地瞪著譚文石。
譚文石斂了神色道:“我並未說謊,若要做鳳凰草木染,溫氏染坊的染料確實差太多,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才沒有讓隨行的幾位老匠人再去確認。聽說二老爺那邊這次用的也不是溫氏染料,這說明溫氏染料的確不適合做鳳凰草木染。”
譚文石看著寧三老爺,寧三老爺也看著譚文石。
譚文石如平常那般,謙卑地半跪在寧三老爺面前,然而爪牙卻早就藏不住了,也不想藏了。
譚文石拱了拱手,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臉色說:“三老爺,還染料商的事並非我自作主張,我已經同您說過,您也同意了,且是您親自去跟那湘地的商人簽的契約,契約上頭也是您親自畫的押,這件事跟我並沒有關系。”
譚文石十分平靜、十分冷淡地說:“三老爺,若是您真的一定要怪我,我也沒辦法。若是您覺得我辦事不利,那從今日開始,您便不再用我做事就是了,我定不在您眼前晃悠,讓您能眼不見為淨。”
寧三老爺氣得都支起身了,手指顫抖地在譚文石鼻尖前三寸點著,不敢相信地說:“你、你竟然……竟然……”
譚文石平和地呼吸,平和地眨眼,平和地說:“三老爺若想處置我,也不必急於一時,當下還是想想如何打點上頭,求個從輕發落,作坊已經關了,不能再讓三老爺手裡的鋪子也跟著受牽連了。”
寧三老爺愣了許久。
“咳咳咳……”寧三老爺不由得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被咳得激烈地起伏著,不斷地咳起來又栽下去,因病而瘦得突出的骨骼和軟軟的床墊不斷地撞擊出悶悶的聲響,連這聲響都透著不支的苦悶意味。
好不容易平複下來一些,寧三老爺的整張臉已經都咳得通紅通紅的,紅得像是燒著了的碳。寧三老爺躺在床上,雙目睜得大大的,看著床幔,不斷地喘著粗氣,一下又一下,像是渴水的魚。
寧三老爺冷哼一聲道:“你現在跟我說想不幹了,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莫不是想等著我倒台了,等我的鋪子都收歸官府之後,你能用低價將我手底下的產業全都盤下來?”
譚文石不由得愣了一下,故作驚訝地說:“三老爺居然是這樣想的?我從來沒有半點此等心思!我在三老爺手底下做事多年,向來對三老爺忠心耿耿,三老爺為何會這樣看待我?”
寧三老爺悠悠看著譚文石,道:“你甭以為我不知道……”
寧三老爺的聲音沉得像是地獄惡鬼,帶著無盡的失望和憎恨。譚文石猛地眯了眯眼,看著寧三老爺。從這一刻,譚文石像是被發現了的毒蛇,猛地立起了脖子。
寧三老爺悠悠道:“寧永達還沒死的時候,我便讓你給我把寧永達的鋪子和桑園拿下來,可你呢,辦事如此不利,之後也屢屢讓那丫頭佔上風。你甭以為我不知道,以你的本事難道鬥不過一個黃毛丫頭?你說,你為什麽總是在她那裡吃虧?!”
譚文石一愣,連嘴都錯愕地微微張開,卻很快反應過來,低頭不說話了。
寧三老爺冷哼一聲道:“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還不就是舍不得真的動那丫頭?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譚文石嚅動了幾下嘴唇,辯解道:“三老爺交代的事,我從來都是盡心盡力地在辦,不敢有一絲藏私……”
“你少跟我放屁!我呸!”寧三老爺氣得又咳了幾下,說:“我讓你拿下寧永達的鋪子,結果呢,華彩苑都開分鋪了!我讓你把老二的作坊弄倒閉,結果呢,老二那邊忙活得熱火朝天,我這邊倒是先關門大吉了!”
寧三老爺恨鐵不成鋼:“你個沒用的狗東西!你媽怎麽生出你這麽一個沒用的廢物!難道你這輩子沒見過女人?”
譚文石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於是便低著頭任寧三老爺盡興罵著。寧三老爺罵完了,咳了好一會,才以身體不行了為由讓譚文石滾蛋,然後寧三老爺就閉上了眼睛,譚文石這才站起來,後背上都已經氳出一片汗漬了。
譚文石神色複雜地看了寧三老爺幾眼,然後微微點頭示意,隨後就轉身出去了。譚文石的腳步聲徹底遠去後,寧三老爺悠悠睜開眼,一雙蠟球似的眼睛顏色頗深,連其中閃動的意味都看不清。
寧三老爺作坊出來的料子出了問題並沒有連累到寧夏青。從蕭景元那邊傳來確切消息是,保證不會影響寧夏青,寧夏青和二老爺大可專心趕工,朝廷依舊在等著二老爺那邊的鳳凰草木染料子。
而有董子真這個跑腿勤快的人到處打聽消息,寧夏青對寧三老爺那邊的消息知道得不少。聽董子真說,寧三老爺的作坊是鐵定保不住了。
而寧三老爺果然已經去求過族長出面,也幾乎動用了所有能夠動用到的官府人脈,搭了不少銀子進去,才將這件事勉強壓下來,隻關了作坊就停了,沒有連累到寧三老爺本人和其名下的其他產業。
而寧三老爺那間關停的作坊被充公了,如今已經收歸官府,官府很快就要著手把那個作坊賣出去了。
而原先在作坊裡做事的匠人們如今也都前路未卜,那些隻賣力氣的長工和短工自然都是樹倒猢猻散,而有手藝的匠人們都在之前被寧三老爺要求簽下了長約,他們自然無法輕易離開。
董子真打聽到,官府那邊的處置是,有契約在身的這些匠人們就跟著作坊一塊處理,歸給買下作坊的買家。
那間作坊規模不小,又附帶著那麽多手藝精湛的工匠,所以,有意想要買下那家作坊的大財主好像還挺多的,郡裡的好多大商人們都躍躍欲試呢。
寧夏青聽說了這件事後,便讓董子真去打聽一下那作坊大概會被賣到哪個數。
此舉把董子真嚇了一跳,董子真難以置信地問:“當家的,我、我、我早覺得你可能會這樣說,但是……那個……咱們雖然有兩個小鋪子,但咱們哪能跟那些大財主比啊?你不會想買那個作坊吧?咱們真的買不起!”
寧夏青卻隻讓董子真去打聽價格,說銀子的事兒她會想辦法解決。
銀子嘛,要麽是找錢莊借,要麽找旁人借。
既然那作坊搶手,一定已經有不少人去找錢莊借銀子了,寧夏青沒那麽多可以拿來抵押的本錢,錢莊未必會願意把銀子借給她。
而且……許是前世裡寧永達曾經因賭而欠債的關系,寧夏青內心深處一直對向錢莊或賭場借銀子而發自內心地警惕排斥。
既然不找錢莊借,就只能找旁人借,可又能找誰借呢?寧二老爺?自然是不行,寧二老爺沒銀子。蕭景元?她之前倒是向蕭景元借過銀子,可如今的她已經不敢向蕭景元借銀子了。
寧夏青沉吟了片刻,倒是想到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