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寧大老爺早點拿出這份誠意來,寧大老爺所要求的事兒現在就成了。
但是顧雪松來過了,所以一切都晚了。
寧夏青要是現在去官府作證,說她曾親眼看見是齊凱風先動手打的寧致恆,就等於是承認她昨晚曾經在萬荷湖旁邊待了好一陣子,且正好能對應上那朝廷命官被害的時候。
阿正是她的夥計,兩人自然無法被分開看待,若是她被人知道曾經在萬荷湖旁邊待了好一陣子,那麽阿正又會被怎樣想呢?
寧大老爺不屑地說:“你那個不中用的爹還活著的時候,桑園到了我手裡,你接手家業後,為了搶回桑園居然還發誓招贅,也是夠不知廉恥!之後你盤算來盤算去,不也是為了桑園嗎?既然你那麽想要,我今兒就遂了你的願!這下滿意了?”
寧夏青看向寧大老爺。
的確,她接手家業之初,或者說她之所以會接手家業,全是為了這個桑園,才被寧大老爺逼著走到了今日。這桑園是她爺爺留下來的,她一直一直做夢都想把屬於她的桑園拿回來。
可如今,卻發生了那樣的事……
寧大老爺見寧夏青不說話,不由得更氣了:“怎麽?你別告訴我你不想要這桑園!這個時候了你還裝什麽清高?假模假式扭扭捏捏,簡直給姓寧的丟臉!”
寧夏青只是冷冷地看向寧大老爺,連寧大老爺慣常的、高高在上的汙言穢語都懶得反駁,她的眼睛瞥過那張契約,卻像是一滴劃過葉片的露水,若有所思地移開了,閉上眼,輕聲說:“容我考慮考慮。”
寧大老爺登時就火了,指著寧夏青的鼻子罵:“我是你的長輩,今日我親自登門來跟你談事情,你居然還敢在我面前端架子?!我看你是在生意場上佔了幾回小便宜,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吧?我告訴你,你是寧家人,就得明白尊重長輩!”
寧夏青終於不耐煩了,冷冷地瞥過去回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老爺從未做到愛幼,又何必在我面前談什麽敬老?我也沒說我不答應,我只是要考慮考慮。作偽證這種事,我自然不可能輕易答應。”
寧大老爺被懟得臉紅脖子粗,剛想咒罵幾句,一夜未睡後的體虛感在怒火的技法之下,卻一下子讓他臉色蒼白起來,一旁的管家連忙上前來幫寧大老爺拍了拍後背,幫寧大老爺順著氣。
寧夏青冷漠地看著臉色蒼白的寧大老爺,絲毫不為所動。
管家一邊幫寧大老爺順著氣,一邊和緩著說:“夏青姑娘不願立刻上官府去也可以,那便請先跟我們去齊家走一趟。先把這話跟齊家人說一遍,好壓一壓齊家人的氣焰,免得齊家人整天來寧氏老宅裡不由分說地鬧。”
寧夏青看了那管家一眼,沒說話。
寧大老爺想要讓她出面殺一殺齊家的威風,她不是不明白。但她眼下卻不能這樣做。
若是真的去跟齊家說了這種話,就等同於是把她在殺人案發之時曾出現萬荷湖旁的事情招搖出去,遲早還是會讓那樁殺人案牽連到阿正。
寧夏青沉著地說:“既然我現在無法給答覆,自然也無法去齊家人面前做這等偽證。大老爺想讓我去替你殺一殺齊家的威風,恕我不能從命。”
寧大老爺登時就氣得咳個不停,抓起手邊的茶盞就要往寧夏青額頭上摔,幸好被管家給攔了下來。
管家一邊安撫著寧大老爺,一邊苦口婆心地勸寧夏青:“夏青姑娘,你就別為難大老爺了。大老爺這次是真心想要跟你談條件了,連契約都帶來了,你何必還要繼續逼大老爺呢?”
寧夏青瞪了那管家一眼,懶得反駁,一心琢磨著阿正的事兒。
那管家見此,不由得威脅道:“夏青姑娘,我跟你說個最簡單的道理,若是致恆少爺真的出了事,寧氏一族都會受牽連,到時候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夏青姑娘,喪家之犬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寧夏青不動聲色地看過去一眼,心裡也是火到了極點,她素日裡不是愛發火的人,可此刻著實是心煩意亂,不耐地嗆道:“既然如此,大不了船沉一起死。”
那管家都愣了,寧夏青不耐煩地撇下一句:“我已經說過,我需要考慮的時間,你們卻這般逼迫於我,我警告你們,若是真的把我逼急了,就等著跟我一起給寧致恆陪葬吧!”寧夏青起身喊:“董掌櫃!”
董子真揣著手跑進來,被屋子裡壓抑的氣氛弄得不敢說話,寧夏青道:“送客吧。”隨即把寧大老爺留給董子真,自己回了後院。
好容易把寧大老爺給勸出去,被寧大老爺罵了一頓的董子真垂頭喪氣地走回待客廳這邊。
見翠玉正帶著翠芷在收拾茶盞,董子真不由得走到翠玉身邊抱怨了一句:“這老爺子也真是的,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明明有求於當家的,卻那般頤指氣使,當家的當然不高興了。”
翠玉愣了一下,說:“可是姑娘並不是那種會輕易被惹怒的人,眼前這利益這麽大,我實在是不明白,姑娘為什麽不答應此事。姑娘精打細算步步為營,不就是為了咱家老太爺留下來的桑園嗎?”
翠玉將茶杯放在托盤上,看著翠芷把托盤端出去,忍不住又跟董子真嘟囔了一句:“而且現在拿回桑園,還不用賠給大老爺五萬兩!那可是五萬兩啊!”
翠玉眉頭緊皺。寧夏青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翠玉一點一滴都看在眼裡,一點一滴都陪著寧夏青走到了現在。翠玉心裡頭為寧夏青報了多少委屈,報了多少不平,連寧夏青自己都不知道。
翠玉心知,自家姑娘本來可以有安穩幸福的人生,卻為了這個家搭上了自己的一輩子,自家姑娘可還不到二十歲啊。翠玉心知,寧夏青這般辛勞一開始就是為了桑園,可事到如今,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寧夏青怎麽就……
董子真想了一下,忽然說:“其實……我倒是大概猜得到當家的為什麽沒答應大老爺。”
董子真將事情細細說給翠玉,翠玉不由得一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董子真也滿面愁容。
五萬兩,不僅翠玉覺得可惜,董子真也覺得可惜。雖然寧夏青的生意做得算是順風順水,但五萬兩仍然不是一個小數目,若是寧夏青兩年後真的給大老爺五萬兩,即便寧夏青拿得出來,對於華彩苑的帳目來說,仍會造成不小的虧空。
做生意的都怕沒有周轉銀子,之前苗老三便是因為缺銀子缺貨,所以才一步步走進了寧夏青將計就計設下的局,最終賠了九成巷上的鋪子。
若是將來華彩苑的帳目真的虧空了,按照生意場上爾虞我詐的險惡,華彩苑一個不小心,恐怕就會步苗老三的後塵。
翠玉心裡擔心,一收拾完了待客廳,便打算回去伺候寧夏青,卻偏在這時,又有人來找寧夏青了。
翠玉眉頭一皺,董子真趕忙去外頭應聲,竟見是寧氏族長派人來召寧夏青前去。翠玉心裡頭不由得更是擔憂,滿臉心事地去後院向寧夏青稟報此事。
寧氏族長專門派了一輛馬車來接寧夏青,且來請寧夏青的人客氣無比,對比剛剛大老爺和大老爺管家的態度,簡直是天壤之別。
馬車直接把寧夏青拉到一家茶館,正是族長上次與寧夏青在外敘話的那間茶館。
族長臉上的皺紋仿佛比平時更加深刻了幾分,滄桑凹陷的眼窩顯然是一夜未安眠的結果,那眼窩裡深深陷著的眼眸卻依舊尖利明亮,不似尋常老人,但寧夏青總是覺得,他到底仍舊是一位老人,且是一位疲憊的老人。
寧夏青坐下來,語氣比剛剛面對大老爺時平和了許多,開口問:“三叔公和大老爺應該是一個來意吧。”
老族長沒有回答,只是從袖子裡拿出一樣小東西,擺在茶桌上,靜靜地推到寧夏青的面前。
那是一個放在盆景裡的擺件,做成了河岸和波濤的形狀,這擺件瞧著有些舊,模樣也很普通,只是在案邊雕著一個七角亭。
天底下只有一座七角亭,坐落在雲山之東,松峰之南,洪江岸邊。
想起阿正的話,寧夏青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盯著族長。
族長似是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平和而低沉地說:“你可知道,洪江是我的人。”
寧夏青愣愣地看著族長,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此刻心裡是警惕、是戒備、還是不信任與懷疑。
可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若是她爺爺還在世,會不會看起來跟她三叔公生得很像。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想,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爺爺生得什麽樣子。
族長似是看出來寧夏青眼裡的千回百轉,忽然歎了一口氣,無不感慨地說:“其實,你爺爺當年交給洪江的那半本殘卷,一直都在我這裡。”
在這一瞬間,寧夏青隻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族長平靜地解釋:“不要誤會,洪江並不是奸細,他是我派過去幫你爺爺的。”
許多年前,寧氏裡的老三和老四是那一輩裡最出挑的兩個,然而行事作風大相徑庭,老三滿滿的商人銅臭氣,而老四因博覽群書,因此頗有文人風骨。
二人為人完全相反,卻也都憑借不同的手段在商場上叱吒風雲,卻因為競爭關系而矛盾日漸激化。
一山不容二虎,兩人最終背道而馳,老四最後離開寧氏自立門戶,與本家老死不相往來,倒也算是難得的好結局了,畢竟總比二者鬥個你死我活要好。
這是所有人眼裡的事實,除了那兄弟二人。
而老四最後驟然離世,在離世前,將半本筆記暗中交給了老三。
寧夏青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有些顫抖地捏著桌角問:“三叔公今日跟我講起那些陳年舊事,究竟意欲何為?難道還是為了我手裡的半本筆記?”
老族長看著強作鎮定的寧夏青,話鋒一轉:“族外有人對寧氏虎視眈眈已久,我與你爺爺當年雖然是真的鬧掰,卻同樣也是為了演戲給那些人看。卻不料你爺爺最後還是鋒芒太露,招致禍患。我雖討厭他,卻也覺得萬分悵然。”
族長苦口婆心地勸:“青丫頭,如果你答應老大的條件,你放心,就算他想使什麽小人伎倆,我也定會為你做主,讓你拿回你爺爺的桑園。青丫頭,你爺爺是為了寧氏的桑園才死的,如今,只要你答應老大的條件,你就能拿回桑園,繼承你爺爺的遺志了。”
寧夏青忽然冷笑出來,卻並非覺得氣惱,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冷笑,難怪人都說薑還是老的辣,可見還是老人家最會談條件。
寧夏青連嘴唇都在拚命地抖,她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掉下淚來,心裡頭又是不甘又是酸澀,所有最激烈的情緒都在此時攪在了一起。
“當年害死你爺爺的人,如今都不在了,寧氏又出了這檔子事,外人都以為寧氏要垮了,如今正是外人對寧氏最少戒心的時候,也是他們最疏忽的時候。你要是真的想繼承你爺爺的遺志,讓傳世琉璃再次現世,如今便是最好的機會。”
——族長留下這麽一句,便離開了,讓寧夏青自己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