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並非本地人,四年前來到梅公郡,自此非親非故,一直在許寧街上不起眼的一家小店裡做夥計。
像阿正這樣的人,便猶如在風中飄零的一顆種子,茫茫天地間,少了一顆種子,又有誰會發現呢?
如果要找替罪羊,比起出身寧氏、不過一好色之徒的寧致恆,阿正絕對更為合適,因此,五皇子那邊極有可能直接把阿正推上斷頭台。
卜天佑補充道,昨兒有一位叫作金雪的姐兒曾經在萬嫣坊附近看見兩個形跡可疑的人,其中一個從身形上看很像是那個阿正,只要五皇子那邊跟金雪串通好,金雪一定會站出來指認阿正的。
顧雪松略一沉吟,道:“鞏壽平是朝廷命官,又是聖上親信,如今死於非命,聖上一定會派欽差來查清此案。欽差哪有那麽好糊弄,怎麽會輕易就信了被推出來的所謂凶手?”
卜天佑道:“欽差的確不是可以隨便糊弄過去的,但五皇子或許本來也沒想糊弄過去。也許五皇子那邊只是想要借此來攪亂辦案進度,從而拖延時間。畢竟,天子之怒總有平息的那一日,五皇子打的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算盤。”
顧雪松不由得又沉吟起來。
顧雪松拉攏鞏壽平,讓五皇子以為鞏壽平已經投靠了那位貴人,從而引中計的五皇子對鞏壽平下手,是顧雪松的一步妙棋。這步棋走到如今,又怎能讓五皇子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顧雪松垂眸道:“你先去穩住牢裡的那個寧致恆,阿正那邊,我自有計較。”
卜天佑不由得皺眉:“大人……”
顧雪松卻閉上了眼,卜天佑無法,隻好暫且作罷。
此時,在華彩苑裡,寧夏青坐在待客廳等人。
太陽越來越高了,今兒的天際仿佛帶著茫茫的霧氣,太陽從山脊緩緩向中天爬去,把白白的霧蒸散開來,日光由暗淡的灰色變成了一片魚白,最後和霧連成了一片。
寧夏青送走了寧大老爺的管家後,便坐在待客廳裡等寧大老爺親自到來。她知道,寧大老爺一定會來的。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比寧大老爺先過來的人是顧雪松。
顧雪松一席青衣,神色凝重地站在她面前。
她不由得一怔,下意識站起身來,看著顧雪松愣了一會,然後福了一福,語氣有些飄忽地問:“顧大人怎麽來了?是出什麽事了嗎?”
顧雪松微微垂眸,低聲道:“我是來找阿正的。”
她不由得更不明白了,緊緊地皺起了眉:“顧大人專門來見阿正嗎?”
顧雪松沒說話,她盯了顧雪松一會,隻好無奈地讓董子真去把阿正叫過來。
此時,翠玉正從廚房往前院走,一繞過影壁,便瞧見一臉凝重的董子真正在待客廳外瞎轉悠。
今兒是中秋。去年的中秋正逢寧永達剛剛去世,寧家當時忙成了一鍋粥,自然是不會過中秋的。
今年這時候,雖然寧永達去世已滿一年,但自然還是不可能大肆歡慶,只是做些好吃的,一家人團圓團圓也就罷了。只不過,既要顧忌寧永達的去世,又要照顧到一家女眷的胃口,這個團圓飯究竟要準備到何等規格實在是很難拿捏。
廚娘粗粗想出了幾道晚飯上的菜色,然後去找翠玉,請翠玉去請示寧夏青的意思,看看廚娘所選的菜品是否合適。
翠玉聽翠芷說寧夏青在待客廳,便前去待客廳找寧夏青,剛繞過影壁,便瞧見一臉凝重的董子真正在待客廳門外瞎轉悠。
翠玉悄悄繞到董子真背後,然後忽然竄出來問:“你幹什麽呢?做賊呢?”
“唉喲姑奶奶,你嚇死我了……”董子真捧著胸口不敢大聲叫,硬生生把被翠玉嚇到了嗓子眼的小心肝給咽回去了,連忙示意翠玉小點聲,然後拉著翠玉就往影壁後面走。
“幹什麽,松開……”翠玉一邊掙扎一邊被董子真拖到了影壁後頭,董子真連忙說:“小點聲,別吵著裡頭。”一邊說,一邊還望待客室那邊使了個眼色。
翠玉明白過來,忙問董子真誰在裡面,得知是顧雪松來了之後,翠玉嚇了一跳,不安地說:“顧大人已經很久沒來過了,怎麽……怎麽今日……”
“還有更奇怪的呢。”董子真小聲告訴翠玉:“顧大人一來就說要找阿正,現在正跟當家的還有阿正三個人一塊說話呢,連我都被趕出來了,這事兒怕是不簡單呐……”
翠玉愣了一下,眉頭緊皺起來,不安地嘟囔:“到底是什麽事兒啊……”翠玉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麽,出於一種直覺,她猶猶豫豫地問董子真:“你說……會不會和昨晚的事情有關?”
董子真看向翠玉,示意翠玉繼續說下去,翠玉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在府橋街,發生了不少事兒呢……”
董子真想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道:“你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
翠玉瞪著大眼睛瞧他:“你明白什麽了?”
董子真道:“我剛剛在外頭隱約聽到了幾句,說是萬嫣坊什麽什麽的,昨兒咱們所在的荷風亭可不就在萬嫣坊邊上嗎?而且我聽說了,萬嫣坊裡頭昨晚死了一個朝廷命官,我估摸著他們就是在商量這事兒呢!”
翠玉一怔,沒想到自己竟猜對了,連忙追問董子真:“你還聽到什麽了?”
董子真忽然神色一黯,道:“除了這個,我只聽到顧大人說讓阿正離開。”
翠玉難以置信地看著董子真重複道:“顧大人讓阿正離開?”
董子真分析著:“我雖然沒聽到顧大人為什麽要阿正離開,但昨晚咱們都在府橋街上,今天一大早,大老爺的管家又過來找當家的,看來這件命案怕是非得纏上咱們了,不管怎麽說,咱們這次是麻煩了。”
翠玉愣愣的,滿腦子都在想著董子真說顧大人讓阿正離開的話。
翠玉雖然不聰明,但她也不傻,有關寧夏青、顧雪松、阿正三人間的複雜羈絆,翠玉早就有所察覺,如今顧雪松當著寧夏青的面開口讓阿正離開,翠玉不由得跟著擔憂起來,心裡像是攪成了一團。
翠玉往待客廳的方向望過去,目中滿是憂色,似乎是巴不得想要透過緊閉的門去關注寧夏青此刻的心情。
翠玉心裡頭千回百轉,便不由得看了董子真一眼,忽然發現董子真眼中神色有異。
盡管有些事不方便當面說出口,但翠玉明白董子真心裡在想什麽,也明白董子真想問什麽,更明白董子真為什麽而欲言又止。
翠玉假裝不理解董子真心裡的抓耳撓腮,無視了董子真的求知,轉頭看向待客廳,又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行為不妥,臉不由得紅了一下,心裡暗暗責怪董子真做事毛躁,並連忙故作自然地與董子真拉開距離,慢慢挪步到待客廳門外的廊下。
顧雪松坐在上首的位置,平靜地說:“事態緊急,如今已經不是緩緩商量的時候了。今天夜裡,我會安排一輛馬車來接你,會將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阿正看了顧雪松一眼,還沒說話,顧雪松便已經站起身,寧夏青趕忙開口問:“顧大人,就不能緩兩天嗎?”
“我說了,如今已經不是緩緩商量的時候了。”顧雪松平靜地解釋著:“京裡的人明天就會到,到時候就來不及了。”
寧夏青登時便心亂如麻,隻覺得像是有刀子在自己心裡亂竄,卻刀刀傷的都是她的血肉,而割不斷那團讓她心痛如斯的亂麻。顧雪松打量了寧夏青一眼,道:“寧姑娘盡快為阿正打點行囊吧,告辭。”
顧雪松走了出去,寧夏青癱倒在椅子上,看著顧雪松離開的身影,阿正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將她扶穩在椅子上,隨後追出了待客廳。
顧雪松走出寧家的小院,在華彩苑的後門駐足,阿正從後頭走上來。
顧雪松身子未動,只是微微回身,看了阿正一眼,忽然挑了挑眉,無所謂地問:“你是來問我,此事有沒有迂回的余地?”
阿正剛想說什麽,顧雪松倒是自己回答了起來:“沒錯,就算你不走,我也有別的辦法可以讓你不被牽連進去。但是——”
顧雪松回身看著阿正,神情裡透著極度的自信和桀驁:“——只要你不走,就總有被卷入事情的可能。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一旦真的發生,你必然會牽連她。所以,你應該能夠做出正確的決定吧。”
寧夏青癱坐在待客廳的椅子上,隻覺得心如刀絞。自從顧雪松和阿正前後離開之後,翠玉便跑了進來,見寧夏青這幅模樣,把翠玉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著寧夏青。然而就在寧夏青還沒有鎮靜下來的時候,董子真又跑了進來道:“當家的,大老爺來了。”
寧夏青看向門口的方向,竟覺得已經隱隱聽到寧大老爺的腳步聲,她雖早知道寧大老爺會來,但是,她隻恨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
寧夏青隻覺得自己像是一隻紙扎的假人,被堆在椅子上,支撐起身子的竹竿牢牢地別在椅子上,隱隱約約似乎是有刻骨的疼痛。
寧大老爺帶著管家走進來,寧大老爺看了並未起身迎接的寧夏青一眼,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隨即氣憤地冷哼一聲,然後理直氣壯地坐到了剛剛顧雪松所坐的上首,毫不猶豫,似是上首之位就該是他的一樣。
翠芷翠蘿端了新茶過來,就在這時,寧大老爺把手裡的契約“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嚇得翠蘿一哆嗦,手裡的茶杯登時就碎在了地上。
茶杯碎裂的聲音宛若夢中警鍾,敲在寧夏青失神的夢裡,讓她登時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我、我……”翠蘿看著脆裂的瓷器,臉都白了,嚇得連話都說不全。寧大老爺瞥過去一眼,不屑地說:“小門小戶家的丫鬟就是沒教養,毛手毛腳的!”
翠玉氣得臉一紅,看向寧夏青,見寧夏青神色還有些恍惚,便自作主張地維護道:“誰都難免有失手的時候,我們自己家的丫鬟,自然會自己教訓,不勞大老爺在此等小事上費心!”
寧大老爺氣得登時就指著翠玉的鼻子罵:“你一個身份低賤的小丫鬟,竟然也敢頂撞我,實在是……”
就在這時,寧夏青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來:“大老爺來此何事?難不成大老爺今日貴足登門,就是為了來幫我教訓丫鬟的?”
“你……”寧大老爺看向寧夏青,翠玉也看向寧夏青,除了低著頭瑟瑟發抖的翠蘿之外,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寧夏青。
寧夏青坐在那裡,頭髮衣裳一絲不亂,神情毫無縫隙,眼神微微看向前方以下,既規矩又威嚴,明明是年紀輕輕的姑娘,身上卻莫名有一種當家主母的雍容氣度。
翠玉心裡一動,眼眶有些紅,趕忙定了定神,給翠蘿使了個眼色,讓翠蘿先下去,隨即帶著翠芷來打掃碎裂的杯盞,並重新上了一杯茶,其間不住地打量寧夏青,見寧夏青已然恢復了往日的鎮定自若,翠玉的神色也漸漸跟著冷靜下來。
寧夏青抿了抿茶潤了潤嗓,看了寧大老爺手裡的契約一眼,悠悠問:“大老爺今日過來,就是為了這張契約?”
寧大老爺冷哼一聲,這才說:“我已經如了你的意,咱們這就官府走一趟吧。”
寧夏青卻一動未動,忽然像是一尊沉默的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