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青將厚厚的一遝銀票放在一張信封裡,將信封封好後貼懷放著,往自家的小破馬車上走,每走一步都要通過動作來確認信封仍然在自己的懷裡,來確認這樣堪比身家性命一樣的巨額銀票沒有丟失。
她小心翼翼地登上馬車,只等著車簾子放下後就把信封拿出來,要放在手裡目不轉睛地看著才放心。
譚文石剛從三老爺的一間鋪子裡出來,正巧看見寧夏青登上了寧家的馬車,而當時寧家的馬車正好停在萬盛行的大門口。
譚文石微微蹙眉,寧夏青這時候去萬盛行做什麽?寧夏青不是已經和二老爺劃清界限了嗎?現在應該在安心經營華彩苑才對,為什麽會出現在萬盛行呢?
譚文石沒來得及細想,就立刻登上自己的馬車,吩咐車夫跟上寧夏青的馬車。
兩輛馬車前後在四惠錢莊門口的路邊停下,譚文石的馬車停在轉彎的隱蔽之處,他掀開車簾,看見寧夏青從馬車上下來,徑直進了錢莊。
不一會,寧夏青從四惠錢莊裡出來,手裡還拎著包袱,隨後便上車走了。
譚文石立刻下車,走進了四惠錢莊。
四惠錢莊是天底下數得上號的連鎖錢莊,一般來說,在這裡存放銀子的都是足跡遍天下的大商人,像華彩苑那樣的小商戶,跟四惠錢莊根本扯不到一塊去。
譚文石只要聯想到寧夏青是從萬盛行出來的,就能猜到寧夏青究竟為什麽會進四惠錢莊。
譚文石雖然也不怎麽在錢莊存銀子,但常替三老爺來四惠錢莊跑腿,因此跟四惠錢莊的掌櫃算得上認識。譚文石隱晦地打聽了一下,打聽到寧夏青剛剛居然提走了近十萬兩的銀子!
華彩苑不過是一個小鋪子,寧夏青要近十萬兩銀子會是做什麽?尤其是在這個當口,譚文石不由得多思考幾分。
譚文石走出四惠錢莊,上了車就往三老爺那裡去了。
譚文石並沒有注意到,寧夏青的馬車在巷口轉彎的時候,趕車的阿正好像十分偶然地向這邊望了一下,看到譚文石的馬車後沒有半點的意外。
譚文石的馬車往三老爺的地方去,卻在半路被叫停,譚文石想了想,忽然又決定先回家一趟。
進了譚家,譚文石直接去往杜秋桐的屋裡去了。
譚文石進屋的時候,杜秋桐正坐在窗邊做女紅。
見譚文石進來,杜秋桐立刻起身迎接,譚文石也沒空說那麽多,開口就道:“你現在就去寧家看看你姨媽。”
“去寧家做什麽?”杜秋桐一愣:“難道是表姐那邊又出什麽事了?爺不是說,表姐已經早就跟寧二老爺劃清界限了嗎,她能有什麽事?”
譚文石搖了搖頭,憂慮地說:“我之前也是這麽想的,但剛剛我在街上看見你表姐了,我覺得她有些奇怪。”
譚文石眯起眼,沉吟著說:“我猜測,她跟寧二老爺劃清界限只是一個假象,實際上她還跟寧二老爺有聯絡。”譚文石撫了撫杜秋桐的肩,說:“我需要你現在就去一趟寧家,看看能不能打聽出什麽消息來。”
譚文石想了想,又說:“你最好再找機會勸勸她,讓她千萬不要犯傻,這個當口了,明哲保身才是最要緊的。”
杜秋桐一愣,眼中流露出些許的妒忌,她迅速地別過臉,沒有讓譚文石察覺到。杜秋桐悠悠道:“可是……”
杜秋桐幾乎從來沒有拒絕過譚文石,譚文石不由得一愣:“你要說什麽?”
杜秋桐拿起手頭的女紅,淒苦地說:“可是太太讓我把這個帕子繡出來,太太急著要,我已經趕了一個晚上了,卻還沒趕完,我眼下得先把這個做完,不然沒法跟太太交差……”
一提到薛芊芊,譚文石頓時面露不悅,看了看杜秋桐微微紅的眼睛,不耐煩地說:“不過是一個帕子而已,她又不缺帕子,你趕不趕得及又能如何?你甭理她,也甭著急,她要是問起你,你就說是這話是我說的。”
杜秋桐立刻就善解人意地說:“不行的,若是這樣說了,太太又要跟爺鬧脾氣了。爺需要我去寧家,我去便是了,若是太太過後問起我為什麽沒做完繡活,我就說是我手笨耽擱了。”
杜秋桐湊到譚文石面前,一雙剪水雙眸簡直是人見人憐,杜秋桐軟著聲說:“我不希望爺和太太因為我鬧不愉快,我不想讓爺心裡添堵。”
譚文石不由得歎了口氣:“你不希望給我添堵,她卻上趕著讓我煩心。”
杜秋桐垂眸淺笑,安慰道:“太太出身高貴,難免有些大小姐脾氣。”
譚文石忽然陰狠地冷笑出來,不屑地說:“她算什麽大小姐?她爹如今可要地位不穩了,等她爹一下台,我看她還有什麽底氣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杜秋桐把頭埋進譚文石懷裡,掩飾住自己嘴角得意的笑容,說:“只要爺往後的日子能夠順心如意,我便別無所求了。”
“還是你懂事。”譚文石說了一句,看了看那面沒完成的帕子,說:“行了,你也甭忙活了,我讓你哥哥去買一個成品回來給她,管她滿不滿意呢,總之她愛要不要!反正我是舍不得你再因為她累壞了這雙好看的眼睛。”
杜秋桐倚在譚文石懷裡,說了幾句譚文石愛聽的話,並更緊地抱住了譚文石。
還沒到晌午,老太太和曹氏正準備用午飯的時候,忽然聽聞杜秋桐來了。
老太太和曹氏都是有些意外。杜秋桐自從離開寧家後,就沒回來過幾次,如今又嫁了人,怎麽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就突然過來了呢?實在是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曹氏拉杜秋桐坐下,老太太笑呵呵地讓陳婆去添一副碗筷,再讓廚娘做幾個杜秋桐喜歡的菜色。
杜秋桐親親熱熱地說:“我本該提前知會一聲的,可是突然很想你們,就冒昧前來了。老太太和姨媽不會怪我吧?”
曹氏連忙笑著說:“哪能呢?你有心過來,我和老太太高興還來不及呢。你是在我家長大的,自從你搬出去後,我和老太太都時常想你呢。”
寧老太太認真地問:“秋桐啊,你跟咱們說說,你嫁人之後過得如何?夫家待你還好吧?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跟你姨媽說。你爹常年在外,可能照顧不到你,你要是有什麽事,你姨媽會幫你想辦法的。”
看著寧老太太和曹氏真誠的臉,杜秋桐的笑容沒有一絲破綻,眼都不眨地道:“譚爺對我很好,老太太和姨媽不用擔心我。”
曹氏摸了摸杜秋桐的臉,心疼地說:“可姨媽怎麽覺得你瘦了呢?姨媽自然是希望你在夫家一切都好,但若是真的不開心,不要報喜不報憂,姨媽又不是外人。”
杜秋桐卻隻說:“我真的一切都好,姨媽不用擔心。”
杜秋桐轉身,從譚老太太給安排的丫鬟石燕手裡接過來一罐茶葉,遞給寧老太太和曹氏,說:“這是譚爺給我哥哥的茶葉,是剛下來的碧螺春,最是鮮嫩了,比那些陳茶可好多了。我哥哥舍不得喝,硬要我給老太太和姨媽送過來。”
寧老太太和曹氏不由得對視一眼,皆是想起杜姨娘提過的讓杜正碩入贅一事,曹氏垂眸道:“你哥哥也是有心了。說起來,自從年後,他都往這裡跑了好幾趟了,他的心思……我和老太太都明白……”
杜秋桐卻說:“我哥哥只是為了孝敬老太太和姨媽罷了。其實我哥哥他一向都是最孝順的,只不過因為一直在外頭跑船,所以沒什麽工夫來看姨媽,現在不同了,我哥哥如今已經安定了下來,自然也就會多往這邊跑了。”
杜秋桐說著,又拿出一個木盒,道:“這是從北地來的山參,少說也有一百年了,最是滋補養身,我家婆婆平日裡常用這個煲湯。所以我向譚爺求了一株,拿來孝敬老太太和姨媽,若是老太太和姨媽覺得好用,我下次再帶些來。”
寧老太太和曹氏皆是一愣。曹氏順勢接過木盒,打開看了一眼,果真是極好的北地山參,曹氏想都沒想就把木盒扣上還給杜秋桐,認真地說:“茶葉我們就收下了,可這山參太貴重了,我們說什麽都不能收。”
老太太也嚴肅地幫腔:“是啊,這東西我們可不能收。秋桐啊,雖然你說你夫家人對你都很好,可夫家到底不比娘家,你還是得處處小心,免得讓夫家挑了你的錯,再給你委屈受。”
曹氏也說:“是啊,尤其那個正房太太……在還是姑娘的時候就跟你有些過節,我這邊又不是你的娘家。若是叫正房太太知道,你不過是看自己的姨媽就帶了這麽大的禮,會指摘你的,那你可如何是好?你還是把這山參拿回去吧。”
杜秋桐忽然就眼眶一紅,委屈地說:“我知道,我是給人家做小的,處處都比正房太太低了一頭,可我對老太太和姨媽始終都是一片孝心,難道就因為我是做小的,老太太和姨媽就連我的東西都不願意收嗎?”
曹氏連忙道:“這是什麽話?咱們只是怕你受委屈……”
杜秋桐哭哭啼啼地說:“姨媽說這裡不是我的娘家。可我母親又去得早,父親和哥哥早年又總不在我身邊,我從小就在寧家長大,在我心裡,寧家就是我的家,我回了寧家,就跟回娘家是一樣的。”
“好了好了,別哭了。”寧老太太勸道:“你姨媽不是那個意思,咱們只是怕你被夫家挑理罷了。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一直把寧家當作是你的娘家,你的心意咱們也收下了。不過一會走的時候,從廚房拿點燕窩走,算是有來有往,免得讓你婆婆挑你的理。”
“多謝老太太。”杜秋桐一邊由曹氏幫著擦淚,一邊嗚咽著說。
就在這時,添的菜也端了上來,三人坐在桌邊,杜秋桐不由得問:“表姐和紫兒呢?不叫她們過來吃飯嗎?我也有日子沒見她們了,怪想她們的。”
曹氏答:“紫兒被你表姐安排去書院讀書了,午飯都不在家裡用。”
杜秋桐不由得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問:“紫兒……上書院了?”曹氏點點頭,杜秋桐不由得歎道:“紫兒真是有個好姐姐呢……”
曹氏又說:“紫兒不在家裡也好,你可不知道紫兒現在有多淘氣,她在家的時候,常常鬧騰得我和老太太腦仁疼。”曹氏一邊嘴上嗔著,一邊露出寵溺的笑容,老太太也笑了,杜秋桐則陪著笑。
然而曹氏忽然又歎了口氣,轉口道:“說起你表姐啊……唉,她才最讓我操心呢……她啊,最近這段日子總忙得讓我見不著她的影兒,都好幾天沒過來跟我和老太太吃飯了。她今兒上午的時候又出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杜秋桐微微頓了一下,裝作不經意地說:“其實我也聽譚爺說了,表姐這陣子日子不好過。”
杜秋桐低聲道:“聽說寧二老爺作坊的料子出事了,寧二老爺已經被官府叫去問好幾次話了,這次的事都驚動京裡了呢,一旦處理不好,寧二老爺都可能會被殺頭。而表姐一向跟寧二老爺親近,出事的料子上還印了華彩苑的名字,不知道表姐會不會被連累……”
“哐當”一聲,曹氏手裡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曹氏瞬間變了聲,帶著哭腔問:“有這種事?”
杜秋桐抬頭問:“表姐沒跟你們說嗎?”
曹氏搖搖頭,快要哭出來了:“她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我們也聽說了一些外頭的風聲,但你表姐一直跟我們說沒事沒事的,我們就也沒當回事。”
寧老太太也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差點將剛剛吃的那點都嘔出來,憂心至極地說:“竟然……竟然這麽嚴重,殺頭……”
杜秋桐歎了口氣:“看來表姐果然是沒跟你們說……唉……我聽譚爺說,這事鬧不好啊,恐怕連表姐都得受牽連,這幾日把我擔心得連覺都睡不著。我擔心老太太和姨媽受不了這消息,所以今兒才急忙來瞧你們。”
“秋桐表妹可真是有心了啊。”忽然,一個清朗的女生從外頭響起,隨即,簾子被“嘩”的一聲掀開,寧夏青從外頭走了進來。
只見寧夏青的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紅色,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身上的鬥篷仿佛還在往外汩汩冒著寒氣,化作一縷縷白煙四散開來。
“青兒回來了?”快要哭了的曹氏驚異地問,隨即連忙起身走到寧夏青面前,拉著寧夏青的手,好像是生怕再也見不到寧夏青了似的,哭著說:“青兒,你跟娘說實話,生意的事到底怎麽樣了?”
寧夏青瞥了一眼杜秋桐,又對老太太和曹氏笑著說:“放心吧,上頭的確可能會砍二老爺的頭,但那不過是從程序上來說最壞的一種可能,基本上不會發生。而且我也已經把一切都處理好了,不管發生什麽,我保證我不會有事的。”
寧夏青這話雖然模棱兩可,但她的語氣極度從容自信,絕對不是能裝出來的樣子。
老太太和曹氏都了解寧夏青,一聽寧夏青這口氣,一看寧夏青這表情,便頓時相信了寧夏青的話,臉上頓時松了下來。
寧夏青由著翠芷和翠蘿給自己摘了鬥篷,走到杜秋桐身後,親昵地拍了拍杜秋桐的肩膀,說:“秋桐妹妹別怕,譚爺肯定是嚇唬你、逗你玩呢,你怎麽還當真了?”
自從寧夏青出現之後,杜秋桐的面上就一直有些尷尬,小聲說:“我……我只是太擔心表姐了,關心則亂……”
“是啊……”寧夏青依舊親昵地拍著杜秋桐的肩膀,卻別有深意地說:“咱們表姐妹一同長大,最是感情深厚,我明白你關心我的心情。”
杜秋桐的肩膀被寧夏青壓著,動彈不了,有些坐立不安,就仿佛寧夏青是把她按在了釘子上似的。
幸好寧夏青放開了她,而陳婆也已經替寧夏青添了一副碗筷,還給曹氏換了新筷子。
寧夏青坐下來,笑著說:“跑了一個上午,真是餓壞我了。”然後便開始吃起來,寧老太太和曹氏見寧夏青吃得香,不由得也被勾起了胃口,頓時就忘了杜秋桐剛剛的話,都慈愛地看著寧夏青。
寧夏青吃了幾口墊墊肚子,忽然笑了,對杜秋桐說:“說起來也真是巧了,我剛剛在外面見到譚夫人,沒想到一回到家又見到你。”
杜秋桐一怔,蹙眉問:“表姐見到我家太太了?”
“是啊。”寧夏青答:“我想去買點棗子,摻在牛乳裡做成棗酪糕,我想紫兒肯定喜歡。結果我剛一走進瓜果鋪,居然就遇著了譚夫人,我還跟她打招呼來著。可我瞧著她好像沒什麽精神,我也就沒好意思多跟她說話。”
曹氏不由得又是好奇又是關切:“譚夫人沒什麽精神?”
“是啊。”寧夏青道:“我看她沒什麽精神,很是擔心,所以特意多看了她幾眼。我看她本來是打算買雪蓮果的,可只是嘗了一口,居然轉頭就嘔了。”
寧夏青忽然問杜秋桐:“你家太太是不是很喜歡吃酸的啊?”
杜秋桐下意識就搖搖頭。寧夏青就說:“那可真是怪了。我看她買了好幾斤橘子,那橘子生得一點都不好,又小又乾巴,我嘗了一口,可酸死我了。”寧夏青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家太太為什麽要買那酸橘子吃。”
杜秋桐登時就愣了,寧老太太忽然歎道:“難不成譚夫人是有喜了?俗話說酸兒辣女,難道這第一胎就是兒子?倒真是有福氣啊。”
杜秋桐的臉登時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