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只是旁人的一句輕飄飄的安慰,卻也讓沈安雁熱了眼眶。
她點了點頭,又道了一聲多謝,才方拈起裙衽隨著公公引領上了階。
入了門,成排的琉璃風燈跳躍著燭火,映在灑金的簾子上,隨著公公舉簾,便豁然開朗。
上方掛著勤政字樣的匾額,往下便是頂天立地的書櫃,穿著金色緙絲九龍寬袍的聖上坐在花梨木長桌的案邊,面上的三足鼎立鎏金琺琅的香爐正汩汩著煙,將他的面容襯得十分縹緲。
沈安雁走上去,長長泥首,“皇上萬福。”
皇帝方才批聞了那奏章,心知這是他人悲傷之時故而讓她免了禮數,並賜座,還讓公公端了茶水與喝。
沈安雁再次多謝聖上。
皇帝便問她接下來作何打算。
語氣敦敦,溫和得像是春風,仿佛老太太和她說話的語氣。
沈安雁突然難受起來,用手擦了眼角的淚,齉著鼻子回道:“得先將老太太安葬了,之後的事情大抵想了一下,不過總是跨不過去沈侯府當家一事,所以今日過來則也是為了此事。”
皇帝料到她說此話,所以神情未動,天光照進來打在他金色的錦緞上,灼灼的如同一條條錦鯉在殿內閃爍著。
沈安雁抬起頭正撞進這跳躍的金黃裡,眼睛有一瞬的迷茫,可她的動作卻利落乾淨,起身跪在聖上面前,深深泥首下去。
“雖說家中不可一日無主,但臣女想親自送一送祖母,所以懇請陛下下旨讓沈方睿暫擱當家做主之位。”
聲音擲地有聲,在偌大殿宇內悠悠回蕩。
皇帝手指微動了動,不知其所想是何。
沈安雁垂著頭,隻覺頭上頂了萬千金重,不由得用眼梢瞥去,卻只能看見禦桌上鋪就的明黃的幃,宮絛軟趴趴地垂在地上。
她正茫然失措著,就聽到皇帝一聲,“起來罷。”
瑩白如玉的臉龐是一雙通紅的眼睛,似乎是被水洗過,所以眸子異常明亮漆黑,仿佛可以一眼望進人心。
皇帝見著,莫名動了動,從一旁紫檀雕花的匣子上取出一隻烏木的狼毫小楷,因是禦用的,所以筆端纂著金絲掐著祥雲紋,在日影下耀然光彩。
沈安雁有些躊躇,手指在袖中緊攥著。
皇帝卻沒再看她,而是蹙著眉望這一邊,吩咐道:“你過來伺候我研磨。”
沈安雁並未乾過這樣的事,但從前跟著蘇娘子習過這文房禮儀,所以尋得墨盒,將裡面砂金的墨塊取了出來,攜著衣袖在龍騰虎躍的硯台上百轉千回。
隨著細碎聲響,鎏金的墨色淌出,在掠進的光芒裡逼視著眾人眼前。
皇帝看著她神情溫和的側臉,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這女子,若非提到靖王,只怕都是一副惴惴的小心模樣,今個兒卻如此不卑不亢,倒是有多種面孔,讓人好奇得緊。
亂想了一通,皇帝提筆在硯台上舔了舔,拿出一本新的紙鋪平啟寫。
窗扇是洞開的,所以偶爾有風流動進來,捎著殿內的龍涎香滌盡沈安雁的心扉。
皇帝突然開口,“這事朕雖可以如你所說照辦,但你需得想清楚,家不可一日無主,這麽拖累幾日,只怕與沈侯府無益。”
沈安雁蒼白的面容上浮現出虛弱的笑意,“聖上覺得,沈侯府再壞還能壞到何處。”
是的,一家是否尊極,是否榮光全擔當在男兒身上,從前沈侯爺身死,到底還有沈祁淵,如今沈祁淵封了靖王,而家中唯一男丁不過沈方睿,完全撐不起這積代衣纓,落到他手上也不過是旁觀其一日一日的落寞罷了。
而這也是為何皇帝一直不曾如林國公府一般打壓沈侯府。
皇帝喟然,長長悠悠的一聲像是鍾重重敲在沈安雁的心頭。
很快,皇帝寫好了禦旨,叫來江公公,拿來祥雲瑞鶴圖案的布綢囊括其中。
沈安雁稍稍抬眼,見其上柄軸為玉,上有翻飛的銀色巨龍,心中怔然,竟是一品禦旨。
如此想過,便見江公公將其旨卷裹納入錦盒,用玉製成的勾掛榫嵌合,然後放在一邊。
皇帝轉過頭看她,“老太太過身,你也勿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畢竟靖王還在前線牽掛著你。”
沈安雁道省得。
又安慰了一陣,想及接下來的事宜過多,所以不便將她久留,命宮人抬了輦,允準她乘坐而出。
這便是天大的恩賜。
沈安雁伏惟叩拜,哽咽著道謝皇恩。
因是禦輦,故而極盡奢華,金頂金黃雕著龍騰,坐墊用竹篾編織,上面塗了桐油,被光一曬便是亮滑的色彩,身邊隨行著一身簇新海藍色夾袍的禦前太監。
沈安雁坐在上面,聽著颯颯風聲,有些莫名不自在,坐上去不久心裡想起老太太的事,便又開始神傷起來。
出了殿門,遇上穿著青藍色錦衣的謝澤蘊和另一名男子。
沈安雁余光瞥見那男子垂下的右手,翻轉的襴袖口上繡花密繁,錯落著金銀絲線,膝上斕帶則是黃紋紫蟒。
沈安雁心中一驚,顯然沒預料能在此處碰見五王爺。
這時本該自己納福作拜,可沈安雁被賜禦輦,所以便免了這禮,隻頷首喚了一聲,“康王爺,五世子。”
謝澤蘊起初見到她時分外驚訝,呆呆地望了半晌,直到聽到她的呼喚,才反應過來,“三姑娘。”
謝澤蘊聽到她輕嗯了一聲,像是細絲一樣遊蕩在天際,稍微經歷點風浪便煙消雲散,不由得關心道:“我聽聞老太太過身,你現下可還好。”
老太太身死不過短短兩個時辰罷了,他們竟都知道了。
沈安雁雖覺驚訝,面上卻不動,只是展了一抹笑,“多謝世子,臣女還安好。”
一直沉默著的康王卻說:“三姑娘萬要保重自身,方老太太過身必有許多事要處理,便不叨擾三姑娘了。”
說罷側了身,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
禦輦又緩緩而行,在青天白雲之下蕩漾著金紋。
康王的眼神深重,不過一會兒他望向謝澤蘊,問:“我記得你同他是幼時的同窗,有過一段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