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雁是下鑰時分才至的侯府。
穹隆如墨,一輪月亮獨掛高頭,隨著日趨立秋,愈發圓潤。
府中燈火如龍蜿蜒爬行在深深院牆,將天邊映出朦朧的一道環。
下人眼尖,甚遠便見到馬車躑躅而來,連忙打躬上來。
“三姑娘,老太太等著您嘞。”
沈安雁不敢怠慢,腳尖一點便躍下馬疾向屋內。
老太太裹著老綠褂子領著沈安吢匆匆從甬道迎上來,顫巍巍地拍著沈安雁的肩,“怎這般晚?聖上可問了你什麽?”
未等沈安雁回答,老太太又道:“可用了膳,大抵是沒有,定是餓了,我叫人給你端些吃的。”
沈安雁搖了搖頭,“祖母,我不餓,只是累得很。”
沈安雁忍得住,卞娘卻忍不住,只是咬著牙一股腦地將話全倒了出來。
“老太太,今個兒去皇宮倒還好,就是回來時,聽了些外人的風言,汙遭我們姐兒的清白!隻叫人氣得肝疼!”
卞娘說得太快,沈安雁都來不及攔她。
等到反應過來,老太太已然聽了完全,臉色鐵青,握著龍頭拐狠狠杵地,“風言?如何風言?你細細說來!”
卞娘剛翕口,沈安雁便扯住她,轉而扶起老太太,“都是些風言罷了,何必聽,只會髒了祖母的耳朵,敗壞祖母的心情。”
老太太根本不為所動,只是對著卞娘昂首,“你說!”
卞娘便淌眼抹淚地將事情敘說了一遍。
老太太氣得幾欲傾倒,索性沈安吢手扶著,才勉力穩住了身形,卻是氣喘不已,“這些刁民,真當我們侯府落寞了,竟敢欺負到三姑娘頭上!”
沈祁淵被封靖王,遲早自立門戶,與侯府只有生恩,並無血親維系。
而家中唯一男丁沈方睿又是個無所事事的主。
早些年沈侯爺在時,沈方睿還算規矩,考一考試,雖不說多優異,但總歸能得的了一些名次。
而至沈侯爺過身後,學堂於沈方睿來說便是托辭的去處,哪裡學了真材實料。
所以明眼可見侯府落寞,如今還恭敬喚一聲三姑娘,老太太,也不過是礙於沈祁淵余威罷了。
沈安雁心中嗚呼哀哉,未開口。
一旁的沈安吢一邊替老太太的撫順胸中鬱氣,一邊道:“祖母都說是刁民,刁民的話哪能聽進去,不過那些人也真是該天打雷劈,竟敢構陷三妹妹的名聲。”
沈安雁挑了挑眉,有些驚異,隨即便聽沈安吢又道:“這事也好辦,既是刁民,便報官讓他們緝拿審查,且看看官威之下,他們還敢如此猖狂!”
天黑之下,沈安吢的臉龐籠在一片陰翳裡,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得她的語氣幽幽,仿佛蛇吐信一般迸射著毒液。
老太太沉默下來,只聽得細碎的趵趵聲和蟲鳴。
沈安雁攏起眉,撇了一眼老太太才看向沈安吢,“大姐姐這主意起得不大好,這報官了,豈不是變相地又將此事宣揚出去?”
說著這話,幾人行至廊下,火紅的光照在眾人的臉上。
老太太的神情有些惘惘的。
沈安吢面容凜然下來,嘴角卻上勾,“是我過於氣惱,倒不擇方了。”
沈安雁沒有回她,而是看向老太太,見她眼皮有些耷拉,不由問:“祖母可是累了?”
老太太點了點頭,神色倦倦,“人老了,身子不比從前,說幾句便累了。”
沈安吢和緩而笑,“祖母今個兒等三姑娘等了那般久,也是該累了,便是我此刻也有些乏了。”
說著打了個哈欠,催得老太太如同崩壞的弦,連連擺手,“罷了,罷了,我回房睡了,等明個兒.”
老太太沒再說,仿佛困惱著什麽,只是一瞬,搖了搖頭,扶著王嬤嬤走了。
老太太一走,沈安吢自不必再多留,作踅身而走。
沈安雁卻叫住她,“今日這事,是否大姐姐已然知曉,所以在這裡等著我,看我回來是何等淒慘?”
四下有仆人秉燭夜行,沈安吢自然要端好她的人設,朱唇驚訝地輕啟,“三妹妹這話何意?我只是看老太太無聊,所以在此處陪她罷了。”
沈安雁不欲同她多斡旋,只是輕呵一聲,衣袂在夜中翩然而舞,聲音更顯清冷,“反正都是敞開天窗說過亮話的人罷了,你願意矜持著你的那些身份,那是你的事。我隻說,大姐姐心知肚明即可。”
說完,她擦過沈安吢逶迤而去。
及至翌日,沈安雁去老太太屋中晨省,王嬤嬤卻道:“三姑娘來得早了些,老太太還正睡著呢?”
沈安雁望著更漏,眉頭微斂,“平素這般時辰,祖母應醒了,怎還未醒?”
王嬤嬤錘著肩,有些不大痛快,面上卻維持著微笑,“昨個兒睡得晚,又起了幾次夜,所以才睡至現在還未起來。”
沈安雁看著王嬤嬤,問:“嬤嬤可是身子不痛快?”
“老毛病了,”王嬤嬤輕歎,“前些時日好些,隻這會兒子大抵是要入秋了,所以夜裡寒露深重起來,這些老骨頭便不經用了。”
沈安雁點了點頭,隻道:“若是真得不好,便讓管事叫大夫。”
王嬤嬤道省得。
沈安雁才安心而去。
卞娘卻覺得蹊蹺,“姐兒,前個兒不是老太太才說精神轉好,怎這幾日便萎靡了?”
沈安雁抻出錦帕掖了掖鬂上的汗,眼神卻閃過一道光,“老人家的身體一陣一陣的,等下叫管事請大夫過來看看。”
這語剛落,沈安雁又道:“還有,等下叫管事的都到房裡來一趟,得好生審問一番,為何府外謠諑劇烈,府內卻是一丁點風聲都未聽見。”
卞娘應聲,待退下時,沈安雁又道:“將那些管事的賣身契拿來。”
卞娘楞了一瞬,方才應諾退下。
沈安雁等著人來無事,便在院裡打著小繃繡花。
只是這麽一會兒子的功夫,外面的日頭躲到雲層後面,穿堂裡有風狂呼亂嘯,直篤篤地往人袖籠裡鑽。
沈安雁覺將下雨,於是挪著月牙杌子到了牆根處,靠著夾壁,低頭描著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