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枬。我終於來了。
我下馬觀望,連綿不斷的戰爭使得這座邊陲小城寂寥蕭索,街路上人煙罕至,家家戶戶破敗不堪,很多門房都人去樓空,偌大的天空灰霧蒙蒙,毫無生氣。
馬車叮叮當當地穿過一條條街道,出現人多聚集,嘈雜爭吵,紛擾不休之景。衣衫襤褸的乞丐與面黃肌瘦的幼兒,表情呆滯的老嫗,及目光空洞的婦女,一個個背著行囊,牽持家當,一股腦地湧向某處,那裡是離開這座小城的出口。
背井離鄉又怎樣,老天爺不會不講道理,會給人條活路走。樹挪死,人挪活。
現在這日子不好過嘍。哪哪都在打仗。這世道,難!
陳厚的臉色十分難看,一言不發。我以為他是看到百姓被戰爭摧殘下的生活,感到悲憤,他卻握緊拳頭,我能看得出,他在克制,但他的面色鐵青,臉上肌肉在微微抖動。
“之前有人上報朝廷,說蕪枬太守秦言廷弄虛作假,收買當地百姓營造假象,我半信半疑,但為何兩次進蕪枬,前後的場景竟大相徑庭,有如天壤之別。可知所聽非虛。往日裡陳豫就告誡我看問題不能只看表面,沒想這本質的內核竟是如此令人難以置信!”
一行人身著樸素衣衫,化裝成普通老百姓的樣子,山水迢迢,不遠萬裡終於來到蕪枬。風霜雨雪,我已疲憊不堪。陳厚憤慨的言論使我想到曾經的演藝圈,表面光鮮亮麗的背後,那一張張風塵仆仆的臉,被酒精麻痹、醜聞、失去自我、沒有私生活,甚至以犧牲肉體為代價的人生。原來無論在哪裡,哪怕臆想中的世界也是以現實為根基。以安顏容若身份存在的陳彼得,就像玉瑤說的那樣,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它的意義,而我來到這裡也背負著前世的任務。想到這裡,感到身上的擔子又重了。
玉瑤,玉瑤!我開始對她感到無比的擔心。自她莫名其妙生病,又無藥而愈以來,就喪失了她的能力,像含香死過一次便失去了香氣。沒有了能力,她能適應過來麽,若遇到險境,她又該如何擺脫呢。
陳厚命人尋了半天,竟沒有找到一家客棧或旅館,連可供人落腳之地也未尋到。陳厚的臉色難看到極致。一眾人等隻得在蕪枬街頭遊蕩,終於途經城南一座破廟,那時天色已晚,我們沒有辦法,只能在此歇腳。
廟中雖破敗不堪,但借著微弱的光線查看,殘缺不全的佛像林立,金剛力士、伽藍神像、各色神仙妖魔,龍雕玉柱,佛像前爛了一半的經幡,可見一斑,處處彰顯曾經的香火鼎盛,一派輝煌。如今令人唏噓。
沒有別的選擇,陳厚不願打擾當地百姓,而我眼中看到的,是一座在戰爭的硝煙下苟且的沒有靈魂的空城,但無論如何,只要有個落腳之地已經很好。我的心思沒有放在這裡。
我問陳厚,明天是不是就可深入蕪枬戰地,見到陳豫。我實在忍受不了如此煎熬。
陳厚卻沒有那樣樂觀:
“容若,我實在想不到,你原是如此天性秉持的女子,我們一路風雨走到這裡,我不能對你安慰,只能對你實言。我要告訴你的是,深入戰地沒有那麽容易,蕪枬地處偏僻,環抱山水,進出都十分不易。唐文邦之所以佔領這裡,我想是因為他沒有後路可退了。要知道,當初叛變時,他有整個安顏家族和左察家族做後盾。左察皇后被受製,其實是皇上的計謀,安顏濬兵力龐大,權勢縱橫朝野,他得罪不起,不敢、也許也不願犧牲你,只能對皇后下手,但是我想你也知道,濬王爺的策反之心由來已久,皇上不信任濬王爺支援的兵力,令探子暗中盯梢唐文邦,據可靠密報,唐文邦竟與皇上一樣,對濬王爺派遣的兵力,也持懷疑態度。可笑吧,敵我雙方皆不信任濬王,而在我們遭到暗算之後,唐文邦貌似兵力受損嚴重,所以看重蕪枬的地理優勢,將這裡作為主戰場。其實說白了,他準備和我們決一死戰。不成功,便成仁。”
聽罷此言,我的心陡然緊張不已,如此說來,如此說來,唐文邦是鐵了心,不給自己留後路了。他若死了,我腦海裡顯現左察皇后的瘋癲模樣……皇后已對他傾注身心,可能以她的性情,亦無法苟活於世。只是,我也不能沒有陳豫啊。我實在不敢想。
“即使上刀山下油鍋,我們都已經走到這兒了,豈有退縮之理?唐文邦不給自己留後路,我們又何嘗給自己留後路?”
我的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聲,接著是刀劍交鋒之響,如驚雷轟然炸開。我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肚子。陳厚急急丟下一句:
“你留在這裡,千萬不要出去。”
悶熱的夜晚,無風無雨。破落廟宇在刀光劍影中劇烈咳嗽喘息,我蜷縮在一角,聽外面人聲鼎沸嘈雜,呻吟與慘叫,伴隨著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整個人如同被撕裂一般,腹中疼痛又一次劇烈來襲,我支撐不住,倒下去。意識還算清醒,牛鬼蛇神一起瞪著我,那些不知名的神靈,把我團團圍住,外面是滔天的殺戮,油紙糊起來的殘窗之上,濺上了斑斑紅點,忽然,那門應聲而開。
有人跑向我,抱住我,呼喚我的名字,我努力回應他,不讓自己的意識消散,他將我扶起來,然後背起我,一路跌跌撞撞,趁亂逃離。
“陳厚,陳厚——”我斷斷續續呼喚他,他只顧奔走。
“陳厚,我,好難受,你可以……放我下來麽。”
不知過了多久,日月星辰皆黯淡無光。他終於放慢了腳步,像離開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將我小心翼翼從背上放下,然後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如海般深沉,又如陸地行走般沉穩,令人無限心安。
我一驚,那人竟不是陳厚,而是孟遠懷!
“容若,你感覺如何,若有不適,一定要說!”
我掙扎地站起身,四下顧盼,心思全部放在陳厚身上:
“陳厚他有生命危險,我要回去救他。”
孟遠懷一把拉住倉皇轉身的我:“容若,你身無縛雞之力,又是一介弱女子,自顧不暇,怎麽去救他?況且我好不容易帶你離開,怎會讓你去送死!”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隻覺萬千大石壓在我身上,搖搖欲墜。
“聽我說,那些人來歷不明,很可能是唐文邦派來的人。他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行蹤,你的處境很危險,我必須確保你的安全,所以,我們先隱藏起來,再慢慢打探消息。短時間裡,我想陳厚武力高強,不會有事的。等到他和他的手下將那些人消滅掉,一定會來尋你。所以,你不要太憂心。”
我如鯁在喉,知道眼下除了聽孟遠懷的話,沒有別的辦法。可我不是弱女子,我明明是純爺們兒啊。為何這一路,都需要人保護。而那些對我們大打出手的,究竟是何人?他們真的是唐文邦的手下麽。
而最為棘手的事,我四下裡觀望,烏漆嘛黑的,什麽也看不到。孟遠懷亦憂心忡忡,空中傳來不知名的蟲鳥淒惶的叫聲,還有層層疊疊的花草樹影,最後我們發現,我們竟然在一個大山坳中。定是孟遠懷背著我慌不擇路,隻想著趕快逃離追殺,最後卻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兩個舉棋不定,想著不知現在摸黑前行還是等天亮之後再出發,最後介於安全考量,權衡再三,不能原地停留,若原地不動,山坳之中,不定會有猛虎野獸,而我懷有身孕,但行動尚可,我們必須高度謹慎。再者,天亮之後追兵會看到我們,那時再想藏身就難了。所以,若想獲得一線生機,天亮之前必尋得一片安全之地。
孟遠懷拉著我在山坳裡深一腳淺一腳走著,長夜謐靜,天上無星無月,孟遠懷一路小心翼翼保護著我,走了一段路程之後,天色漸漸發白,隱隱透著微光,孟遠懷忽然低聲說:
“你看,那是什麽。”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高低起伏的原野上,若隱若現一個黑黢黢的大洞,像我在抗戰根據地參觀的防空洞,孟遠懷拉著我慢慢走過去,在洞口打量一番:
“像是某種穴居動物製造的洞穴,天氣轉暖,就棄置不用了。你在洞口等我,我進去看看。”
“不要,你怎麽知道這是動物棄置不用的,如有危險那我怎麽辦。”
這時,一陣蹊蹺的聲音傳來,像馬蹄踢踏,混合駕馭指令的人聲,隱隱約約,由遠至近……駕,駕——籲——
我跟孟遠懷不約而同神情一凜,臉色大變,急忙閃身到洞穴,我躲在孟遠懷身後,孟遠懷則在洞口向外查看。
約十幾個人騎在馬上,隔著較遠,天色尚且朦朧,我看不真切。只見他們幾個嘴裡說著什麽,左右察看一番,徘徊著,談論著,搖頭晃腦。然後其中一個將手向前指,正正對著我們,然後幾個人便一起向山洞的方向行來。我嚇的心臟差點從口裡竄出來,屏住呼吸,孟遠懷死死攥著我的手,向後退,節節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