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厚看著我,眼神變得惶恐,他一把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我,我卻條件反射似地硬甩開他的手,搖搖晃晃。
“容若,你的臉色有些差……事實上,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好吧,”他一咬牙,似下定決心:
“縱使違背聖意,欺君之罪,我也認了。”他拍拍手:
“兄弟們,大家不必偽裝,快些準備飯菜讓我們吃飽了好上路。照原定計劃出發!”
然後他拉著我,眼神熾熱地看著我:
“好好休息,保重好自己的身體,我將拚盡全力保你周全,直到將你安全無恙護送到陳豫身邊。”
我忽然間,於不可觸摸的黑暗牆角間,瞥見一縷希望的芬芳的光明之隙。
“陳厚,這一次,請不要……”
“容若,容若——”
我的意識渙散開來,眼前漆黑一片。
醒來的那一刻,眉心的花痣在隱隱作痛。那雙眼睛深不可測,如一口陳年古井,卻令我遽然而驚。
“容若——”
驚起的心跳平息了。我準備起身,發現自己竟毫無力氣,軟塌塌地歪在床榻,眼淚猝不及防竟惶惶然落下。
“容若,你放心,大夫說你只是鬱結於心,進而怒火攻心,致使的忽然昏厥,腹中胎兒幸無大礙,否則——”陳厚苦笑:
“我就罪孽深重了。”
“陳厚,答應我一件事,一定要答應我!”
“你說。”
“以後永遠不要騙我!”
不知從何時起,骨子裡身為純爺們兒的我,竟也需要營造這種男人許下的承諾作為動力的氛圍,雖然我自是知曉,男人的話,遠不如衛生紙來得靠譜,尤其這種永遠不要騙我永遠愛我一個人的謊言,簡直連三歲小孩都糊弄不了,但是辯證唯物主義說過,謬論即是真理。存在即是合理。我這脆弱跳動的小心臟,此時此刻就需要它們為我補充能量。自欺欺人,我也欣然接受。
陳厚堅持在這裡休息一晚,並保證明日一早即刻出發。但我卻擔心之前的波折已經耽誤了較多的時辰,雖然自知力不從心,無可奈何應允下來,但我早已歸心似箭,一心一意撲在蕪枬,隻盼盡早見到陳豫。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記掛宮中一切,不知玉瑤可曾康健,皇后是否平安,索性起床行走,窗前佇立,暗夜如殤,幽閉恐懼感又一次緊緊攥住了我,有樂聲隱隱約約傳來,似笛非笛,似簫非簫,我看向窗外,黑夜如水,風聲伴隨著樂曲撩動心弦,一聲歎息,一片花瓣飄落。
“唉——”宛如雲煙般,後面拖個長長的尾巴。繞梁三日,經久不散。
“似此良人非良人,為誰風露立中宵。”又是一聲綿延的歎息。
我驚跳,額上冷汗涔涔。四下裡顧盼,茫茫然一片。
“誰?”
樂聲悠揚淒涼,層層疊疊,如平靜的浪,不緊不慢,溫柔地迂回波折,但始終在前進。
夜色清涼,冷峻的月光下樹影斑駁。一雙清亮憂鬱的眸子配上無懈可擊的俊朗面龐,在黔墨裡暗影浮動,波光瀲灩。
基於之前的摩擦和不愉快,我雖十分詫異在這裡與他邂逅,但我並沒有與他說話的念頭,而他亦巋然不動,隻一心一意吹著他的小夜曲,衣袂飄飄,似遺世獨立。
一曲終了,他方與我對視,微微頷首,面無表情。可我怎麽感覺他那副千年不變的厭世臉那麽令人討厭呢。
“孟遠懷,你好有閑情逸致,在宮中呆膩了,又準備出來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孟遠懷平靜地看著我,許久才說:
“我欠你一個故事,君子遠懷,麗人如斯。”
我有些惶惑看他,他卻低頭斂目,自顧自收著手中樂器,那是一支像長笛一樣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將它擦拭乾淨,然後放入一個乾淨的布袋中,掛在腰間。
“我跟了你一路。從你將繩索系在宮牆旁邊那棵桃樹枝乾上伊始。”
我吃了一驚。這家夥從我半夜準備離宮就盯上了我,一路尾隨我到這兒,他到底要幹什麽。
“容若,我認真想過你上次對我說的話,也反思了自己的行為,你說的對,我只顧一昧地把自己最好的東西強加於你,卻忽略了你的意志,我對你造成的那些無形的傷害,把你推進良心譴責的淵藪,對此,我深感抱歉。”
“你一路跟隨我到這裡,只是要跟我說這些話麽。”
“當然不是。我知你出宮隻為見皇上一面,這一路雖有陳厚護佑,但路遠迢迢,山高水長,前往刀光劍影的戰場,思前想後自然心神不寧,我實在放心不下——”
“孟遠懷,你到底是誰。”
他對我苦笑:“曾經的蕩子,而今的浪人。”
又來了,若不其然,這家夥接下來該對我傾訴如斯雲雲,要是放在往常,我會欣然允之,隨他所言。而今想起他的舉止言行,劣跡斑斑,我盡可如數家珍,對他心生厭惡,況現在非常時期,我一門心思撲在陳豫身上,恨不得變作猴子騰雲駕霧,一個筋鬥飛到陳豫身邊,其它對我來講,盡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
“不管你是放浪形骸的蕩子,還是玩世不羈的浪人,我對於你的來龍去脈,真的半點興趣也沒有。你跟陳豫縱然有交情,也實在不必惠及旁人,你若是對如斯有所虧欠,就盡情念懷悼哀,但亦不必逢人訴說,因為,你的情感和心意,別人未必感同身受。很多時候,就像祥林嫂哭阿毛一樣荒謬可笑!”
我一口氣說完,然後伸手準備關窗,關閉一霎那,他的手在虛空裡晃了兩下,欲攔未攔,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眼神,落魄淒涼,嘴唇似乎翕動一下,終究什麽都沒說。
不知為何,我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我幼年時候,我記憶裡的父親,身著牡丹戲袍,化著風情萬種的妝容,在台上舞袖翻飛,一顰一笑,反串《霸王別姬》裡虞姬的角色:“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那時他眼神中的絕望和不甘,深深吸引了我,在我孩提的心裡,打下了持久的烙印。後來被迫離開,在另一個陌生的環境,忍受一個陌生的男性長期的霸凌,我都記得父親的目光,那是我生命裡,用以抵抗黑暗的窗。
為何孟遠懷與父親,連神情,到目光都如此相似,莫非他們之間,竟也有些許淵源?
我將窗戶關好,然後打開了房間的門,走到清朗如水的月光下,與他面對面,佇立。
“陳厚知道你跟隨我們一路麽。”
他搖頭,欲言又止。
“好。我知道你一定有話要對我說,但是現在,我想問你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他的眼眸瞬間變得清亮有神,一改方才的落魄蕭索,他重重地點頭:
“是,你問。”
“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容若,我——”
“請你回答我!”
“是。”
“在哪裡?”
他對我搖頭:“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
“好,那我換個問題,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吃了一驚,看著我許久,無奈道:
“我——喜歡你,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種喜歡。”
笑話,他又怎會知道我理解的是哪種意義上的喜歡!
“容若,”未等我發言,他又急急地開口:
“我喜歡你,但並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懷,就像——就像——就像父親對女兒的那種喜歡,所以我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快樂和幸福,我便心安。本來我認為,權欲的最高層,即可凌駕於眾人之上。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是身為女子至高無上的殊榮,所以我苦心積慮,想讓你登上頂峰,但很快我發現我錯了,所以我誠心希望得到你的諒解,往後的日子,你若安好,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福祉與安慰。此外,我亦別無所求。”
大隊人馬又開始按原定計劃出發,孟遠懷堅持暗中跟隨我們,也不必與陳厚知情,我無轍,隻好隨他去。
一路上,我坐在馬車裡昏昏欲睡,路途遙遠,跋山涉水,心力俱疲,腹中如海浪翻騰,頭暈眼花,勉強撐著,實在不行就叫停,便可短暫休息些許,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熬著,因為我知道,陳豫還在戰場上苦苦堅持,等著見我一面,我就沒有理由放棄。
夜裡有時,我們睡在簡陋的小旅館,更多時候,荒僻之地,方圓幾十裡廖無人煙,陳厚體恤我不易,盡力為我作最好的安排,我依舊睡在馬車裡,其他人圍成一圈,保護我的安全,除我之外,都直接在野外扒塊石頭,或抱棵大樹,相擁而眠。
陳厚說他們都是從小訓練過,我卻暗自內疚,一面為自己的力不從心,一面為當初的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而自嘲,很多個夜晚,我在馬車裡掀開簾子,看繁星滿天,皓月當空,風入山林,或鳥語啁啾,有時起了霧,猶如一段繚繞不去的往事,感覺這條路實在太長,長得像走過半生。
這樣不知在路上跋涉多久,所經之地愈見不毛,穿過寥廓的原野,陳厚對我說,我們已身在蕪枬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