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殿內,瑤華宮中,安顏容若躺在床上,雲寢錦榻,對她來說皆是無用之物,此時的她,臉色蒼白,翻天覆地的絞痛一波一波地襲來,像一個漩渦,深不見底,源源不斷從她身體裡吸取能量,簾幕遮得嚴嚴實實,一層又一層,像極了她在這宮中的生活,壓抑苦悶,終日鬱鬱寡歡,不見陽光。
夜色凝重,天空中大片大片黑雲堆積,氣溫燠熱而潮濕,熱浪侵襲下的瑤華宮,安顏容若已經和痛苦掙扎了足足十二個小時,渾身的衣衫早就被汗水濕透,連頭髮都像浸在水中般,濕漉漉地貼在額頭,而新的汗水,仍然持續地從全身冒出來……奶娘崔嬤嬤在旁邊不住地喊,娘娘,娘娘您再加把勁啊,快啊,努力呀……
啊!體內又是一陣翻雲覆雨地絞痛,她再也忍不住,無助地、淒厲地、撕心裂肺地喊出聲來:
“救我,救我,誰能救我——啊——”
仿佛一瞬間的事,她感到下身硬生生扯出一團血淋淋的肉來,緊接著是奶娘歡喜的大叫:
“生了生了,哎呀,是個小皇子,是個小皇子……”
一時之間,宮女太監,奴仆侍衛,跪了一院子,喊聲震天:
“恭喜容妃娘娘誕下皇子——娘娘福體安康,福祿長壽——”
宮門外十裡坡,一眾寒甲鐵衣,金戈玉螭,戰鼓喧天,大家都在不安地等待著,鑲白的戰旗在茫茫夜色中微微顫抖,每個人的臉色都無比凝重。炎炎夏日,雖是燥熱難忍,但大家仍屏息而立,似乎在等待最後一個指令。
而這指令的發號者,也在他們中間。
人高馬大,氣宇軒昂,眉目間有種不凡的印記,在這一群戰士之中,顯得卓爾不群。此刻,陳豫在馬上閉目而坐,身軀仍挺得筆直,嘴唇抿得很緊,眉心緊蹙,握住韁繩的手骨節突出,手背上的筋絡涇渭分明,突突跳動。
“報——”太監高無恙騎馬追隨夜色飛奔而來,翻身下馬,跪地而拜:
“啟奏皇上,容妃娘娘於子時產下一名皇子。奴才快馬加鞭特來稟告。”
眾戰士齊齊下馬,翻身而拜:
“恭喜皇上麟趾呈祥,洪福齊天——”
陳豫面不改色,隻伸出一隻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示意眾人禁口。然後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如炬,又如刀劍般鋒利,渾身的肌肉便開始蠢蠢欲動,他把一切悲喜都隱藏得很好,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也沒有人敢揣測他的心事。因為他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王,這是屬於他的陳氏王朝。
不知為何,陳豫對著頭頂的月光看了半響,然後轉頭面對高無恙,末了,似輕輕歎一口氣,又像微微的呼吸:
“無恙,照朕說的辦吧。”
言畢,握緊韁繩,用力一勒,戰馬咆哮,前蹄對天,長嘶不止,月光清泠,襯得陳豫的眼神中,有種冷峻的殘忍。
“北上關山,平定倭寇,掃除叛亂,治國安邦,為天下之大任。朕既為君主,理當義不容辭!厲兵秣馬,就等今日背水一戰,犯我國之,雖遠必誅!大隊人馬開拔!”
關山一戰,腥風血雨,從七月開戰打到十月中旬,為時四個月的刀光劍影,敲鼓擊盞,烈酒濺塵,直到秋風肅殺的季節到來,戰爭宣告結束。
大捷的消息傳到宮中,上至文武百官,皇后妃嬪,下至宮女太監,無不歡呼雀躍,自關山被外來倭寇入侵以來,民不聊生,時有暴動,皇上曾派唐文邦將軍鎮守邊關,奈何當地民風惡劣,人心渙散,對朝廷抱有巨大失望,並不願配合。唐將軍向皇上如實反映情況,皇上迫於壓力,亦不願看江山領土被侵,終決定親自討伐,北上出征。如今撥亂反正,江山一片大好,實在是眾望所歸。
但對於安顏容若來說,這一切與她毫無關系。因為,自她誕下麟兒的那天起,她的世界,就徹底偏離了軌道。原以為母憑子貴,可以靠這個孩子重新奪取聖心,沒想到那日皇子降生,真真是樂極生悲——
懷胎十月的包袱卸了,如釋重負,她已身心交瘁,知道是個皇兒,連看一眼孩子的力氣都沒有,便昏睡過去,耳邊似乎傳來奶娘拍打孩子屁股的聲音……許是已沉沉憩眠,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
等她醒來,屋內仍珠簾玉帳,長明燈兀自閃耀,瑤華宮裡一片安靜祥和。似乎沒有什麽不同,但一切已經不同。
崔嬤嬤守在安顏容若床前,雙目紅腫,低低地啜泣。她是安顏容若的奶娘,作為陪嫁一直在安顏容若跟前照料。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以小姐這溫婉淑良與世無爭的性情,能夠在這險惡之地生存下來,並承蒙皇上垂憐,登上妃子的寶座,已實屬不易。聖上乃一國之主,喜新厭舊是司空見慣之事,為皇室後代考慮,妻妾成群,佳麗三千亦是稀松平常,怪隻怪小姐用情太深,現如今放手一搏,也不過是個笑話。
“崔嬤嬤,崔嬤嬤……”安顏容若喃喃呼喚。
“娘娘,您醒了?”臉上淚痕未乾,匆匆拭去,探身關切:
“您現在覺得怎麽樣了?”
“我沒事。”
安顏容若一心撲在孩子身上,隻問:“小皇子還好吧,快抱來給我瞧瞧。”
“娘娘,夜深了,小皇子已經睡下了。”
“嬤嬤,你見過那孩子了,告訴我,他健康麽,長得像誰?像我,還是像——?”
“娘娘……”奶娘鼻子一酸,泫然欲涕,那話哽在喉嚨,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安顏容若的心,陡地向地底沉去,深不見底的冰冷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她戰栗地、惶恐地、又夾雜著一絲希望地開口,聲若蚊呐:
“崔嬤嬤,我的孩子,在……哪裡,快……讓我……看看他……”
“容妃娘娘——”奶娘頃刻間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娘娘,請您節哀,保重身子要緊。小皇子……落地之時,已是夭歿。”
安顏容若聽罷,當即如雷轟頂,閉目昏厥過去。
而這一切,已經過去多久了呢?
夏走秋來,秋去冬至,窗外的梧桐樹葉由青綠轉為焜黃,紛紛從空中墜落,然後,嚴寒如期而至。不過,皇宮裡是不下雪的,一整個無雪之冬,獨獨少了詩人眼中的況味,徒增了些蕭殺之意。光禿禿的樹枝又冒出了嫩芽,漫長的冬天到了尾聲,空氣裡飄著陣陣暖意。冬去春又來。
安顏容若斜坐於床榻,臉色蠟黃,一副倦疲之態,形銷骨立,目光渙散而無神,睥睨著瑤華宮的大門,看著看著,怔忡之間,竟落下淚來:
“我自嫁入宮中,已四載有余,皇上待我不薄。本以為這瑤華宮能給予我一世安穩,可曾想世事易冷,人情易分,皇上之心,已不複當年,現如今,皇兒已逝,獨留我在這冷宮之中,淒淒度日,皇上都不曾來看我一眼,奶娘,你說,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娘娘,”崔嬤嬤隻得苦苦相勸:
“皇上自關山大捷回宮,忙於批閱奏折,處理宮中各項瑣事,與唐將軍探討關山民心維穩之事,一時政務繁忙,無法抽身前來,等過些時日,一定會來看望娘娘,娘娘何苦如此憂心,傷了身子。”
“哦?關山一戰哥哥也曾隨皇上一同出征?”安顏容若眼前一亮。
“奴婢不知。只是前日聽高公公說,皇上親自下聖旨昭告天下,關山一戰打得十分艱辛,之所以能夠大獲全勝,少不了唐將軍出謀劃策,關鍵時刻鼎力相助。功不可沒,特地加封唐將軍為太尉,邊防經略使,與都督並置,官職正一品。”
“這樣說來,這樣說來……”
“這樣說來,娘娘大可放寬心,安顏家族的勢力仍舊在,皇上如此器重唐將軍,還把軍權交予他手裡,這說明皇上心裡,還是記掛著您的,興許皇上忙完這一陣兒,就會抽空來看您了。娘娘切莫心急,不過……”崔嬤嬤在安顏容若耳邊壓低聲音:
“皇上不來看望您,您可以去給皇上請安呀——畢竟,嬪妃去給皇上請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話說皇上回宮好久,您一直在這瑤華宮內休養,一直未曾去給皇上請安……”
安顏容若不由自主攏了攏額前亂發,面露喜色:
“是啊,還是崔嬤嬤想得透徹,那,快扶我起來……”
安顏容若顫顫巍巍走到梳妝台前,慢慢坐下,眼光接觸到梳妝鏡的那一刹那,她捂住了臉,眼睛閉得緊緊,終於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鏡中憔悴得不成人樣的自己,對身旁的奶娘急切地喊道:
“快,崔嬤嬤,快替我梳妝打扮一番,我要用絕美的顏姿重新贏得皇上的尊寵!”
“奴婢遵命。”
這時,有太監在門外通報:
“容妃娘娘,高公公前來拜見容妃娘娘,已在門外等候。”
高公公?皇上面前的紅人?安顏容若一時喜出望外,莫不是皇上派高公公前來請她去玄青宮見駕?真真是喜從天降。於是忙道:
“快請高公公進來。”
高無恙頭戴黑色襆頭,身穿紫色毳冕,腰間配有鎏金蹀躞,派頭十足,神氣活現,一步跨進門來,彎腰作揖:
“容妃娘娘吉祥,小人給容妃娘娘請安,娘娘福體安康。”
“高公公,”安顏容若微微頷首,和顏悅色道:
“聽聞公公侍奉皇上飲食起居,打理宮中瑣事,素來繁忙,怎麽今日有空來跟本宮請安了?”
“容妃娘娘恕罪。皇上自邊關一戰回朝後,身體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奴才盡心盡力侍奉君主,不敢有絲毫怠慢。只是宮中繁文縟節甚多,奴才僅憑一人單薄之力,實在是力不從心。今日特此前來,給容妃娘娘賠個不是,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對於不周之處,萬望海涵。奴才罪該萬死。”
安顏容若皺起眉頭,原來皇上一直抱恙在身,雖然心裡對他仍有怨怪,如今自己竟不能不關心:
“皇上龍體沒事吧?太醫怎麽說?”
“回娘娘的話,皇上憂國憂民,整日操持國事,勞心傷神,難免鬱結於心。再加上出征討伐,身體消耗巨大,不過,太醫已為皇上診治,並無大礙,娘娘大可不必過於擔心。”
安顏容若聽罷,稍稍安下心來。卻又打起了算盤,昂首挺胸道:
“既然這樣,本宮要去玄青宮給皇上請安,高公公請自便吧。”
“這……恐怕略有不妥。”
“本宮去給皇上請安,有何不妥?”
“皇上此時正在長春殿宴請唐將軍及各方軍機要臣,商討政事,如若容妃娘娘要給皇上請安,不如前往寢宮等候,皇上酉時過後,即回寢宮歇息。”
“好,本宮知曉了。”
“那容妃娘娘,奴才告退。”
高無恙低頭退出,轉身一瞬間那一副畢恭畢敬的媚色瞬間換了陰霾,只見他昂首挺胸,走出瑤華宮,嘴角不經意地向上一瞥,像被一縷情緒的線拉扯著。
入夜的時候,起了很大的風。高無恙守在長春殿外,已是多時。直到宴客結束,各個宮內華燈初上,窗外玉樹銀花環繞,窗內麗人孤影自憐,花園裡有宮女手持燈籠沿九曲回廊穿堂而過,高無恙悄無聲息走進書房,見陳豫匍匐在案頭前,遂為之披上一件披風,並俯身與君耳語:
“皇上,容妃娘娘正在寢宮等您呢。”
陳豫在朦朧困乏之際,聽得此話,隻囈語一句:
“朕今日就在這裡睡,不回寢宮了。”
“請皇上三思,保重龍體要緊。”
陳豫猛地睜開眼睛,不怒而威道:
“朕說出口的話,何時更改過?這其中緣由,你是最清楚不過,朕礙於安顏家族勢力雄厚,又要依傍唐文邦,不曾與她撕破臉皮,暫時放她一馬,只是總有一天,朕會將軍權全部回攏,屆時,朕會將她與那安顏家族全部剿滅,以解除朕心頭之恨!”
“皇上的心思,奴才怎會不知?只是皇上已冷落容妃娘娘數月,再這樣下去,怕會遭到安顏家族的猜測和不滿,唐將軍又是容妃娘娘的表哥,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