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華宮中。

  我看著虛弱不已的左察意姒：“皇后，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是現在，除了我，估計沒有人會相信你。所以，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左察意姒無力地搖著頭：“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昏昏沉沉一覺醒來就發現和高無恙睡在……”

  “那昨晚你在景華宮沒有遭遇什麽奇怪的事情麽？”

  “奇怪的事情？你指什麽？”

  我緊緊盯著左察意姒，試圖從她的眼睛挖口井，直通內心深處，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我怎麽感覺皇后的這扇窗戶嚴絲合縫，密不透風。我一點信息都挖不到。但是，為毛我剛才說起孟遠懷，這家夥的反應好像大了點。她到底隱瞞了什麽？
  “例如……有人潛入你的房間，乘你昏睡之際，將你挪步至司禮監，設法進入高無恙房內，這件事情一定要有人裡應外合，目的是栽贓嫁禍高無恙！或者，”我彎下腰湊近皇后，目光聚焦在她的眼睛裡：

  “整件事情你都是知情的，因為，你要聯手孟遠懷除去高無恙，陳豫那邊，或許知道了你所有的秘密，而高無恙是陳豫的心腹，所以你必須永絕後患。”

  “不，不是這樣的，你——你血口噴人！安顏容若，本宮實在是——看錯了你……”

  “皇后娘娘不要激動，這只是我假設出的一種情況。不過，這種情況的可信度也不怎麽高。或者，我可以去審問審問高公公，看他怎麽說。”

  “不要去東審西審的了，你剛才猜對了一半。確實是孟遠懷半夜擄走了我。我不妨告訴你，上次假扮太監進入景華宮刺殺我的人也是他。”

  約午時，玉瑤才回來，我正擔心她的傷勢，坐立難安之際，讓崔嬤嬤去門外候著，一有消息就告訴我。

  左察皇后已經睡下，大約說出實情，也不必提心吊膽，睡得還算安穩，我卻心潮澎湃，如果左察意姒說的是真的，假扮太監刺殺她的跟昨晚半夜擄走她的是同一個人，那他的目的何在？他會不會再次謀害左察皇后，那個人方才來此與我說的那番話，聯想之前我們每次邂逅的言談都很奇怪，似話中有話，每有玄機。

  孟遠懷是陳豫的拜把兄弟，本是性情桀驁，放浪不羈之人，為何會常駐宮中，而他口中常言“如夢如幻，如癡如狂，如鏡花水月，如斯如斯”，果真是癡癲之人，抑或別有用心，找準機會在深宮中潛伏，那他刺殺左察皇后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是，僅憑左察皇后的一面之詞，又無法確定事情的真相，若是對孟遠懷旁敲側擊幾番，說不定可以從他嘴裡知道些什麽。他跟左察皇后，到底誰在演戲呢？
  正胡思亂想之際，玉瑤回來了。

  我撲上去抓著她的手，我說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得出去找你了。

  玉瑤沒有說話，一臉憔悴地看著我，我意識到不對了，看著她的眼睛，這才發現她的臉色好差，眸子也不複往日的清亮有神，她的嘴唇翕動，仍然說不出話來。我握著她的手，硬冷如冰，沒有絲毫溫度。

  她忽然歪著頭倒下來，沒有任何預兆的，倒在我的懷裡。

  一陣手忙腳亂。

  一整個下午，我就坐在玉瑤床邊，黯然神傷，望著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那一刻，時間的流逝好像冰冷的恐懼，留下黑色可怖的傷口。我感到徹頭徹尾的寒冷。濃烈的陽光照射進窗欞，晃得人睜不開眼，好像看不到未來的路途。手裡的火把亮著搖晃的光，無論這光芒多麽強烈，心裡有個角落依然是黑暗的。

  那個夏天的陽光一如往常，那個女人卻消失了，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她的身邊，無論我如何歇斯底裡地哭泣，還是飲泣吞聲地沉默，都無法將她喚醒了。

  後來有人粗暴地推開了我，把她用麻袋裝走了，我跪在地上無論怎樣苦苦哀求都沒有用，我眼看著那人將她拖到後院，面無表情像清理一件無用的家什，用鐵鍁在地上挖了個坑，就地埋了。

  母親死後，我便跟著男人單獨生活，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把我丟掉，或者像打死母親那樣把我也打死，一勞永逸，但是既然我僥幸活下來，就要思考思考一些事情，那些本不應該是我那個年紀就思考的東西，我堅信，上天也看到了這持續已久的暴力行徑，我的存在，就是要借母親之手結束他。為此我做了很多準備。

  多年之後，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我漫無目的地在荒野上奔跑，身後一團搖晃的黑影對著我窮追不舍。

  直到那天我遇見那個鴨舌帽，像是遇見另一個自己，他輕而易舉就洞悉了我童年的秘密，我難以啟齒，不能對外人道出的隱秘。如今身在另一個時空的自己，這才忽然發現，“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它的意義”，我相信了這句話。

  董叕不在宮中，我讓崔嬤嬤去請其他太醫，崔嬤嬤猶豫地看著我，我知道她的顧慮，但是我不能拿玉瑤的生命開玩笑，要知道，我這條命都是玉瑤救的，她三番五次救我於水火之中，她若有個好歹，以我這智……啊呸，我是說，我再怎麽足智多謀也是個普通人，亦不會飛簷走壁，更沒有超能力——總之，我已經習慣了這隻貓在我身邊的日子。

  崔嬤嬤明白我的意思，火速請了杜太醫前來就診，隻說我身邊的心腹患了瘧疾。杜太醫來到瑤華宮後，望聞問切一番，表情十分詫異，連連搖頭，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運氣不齊，脈象猛烈乾澀，而膚之潤澤，此為反常態其一；手感乾，肺脾兩虧，應皮膚乾燥，然面若凝脂，實為不該，此為反常態其二；眼色發紅，應是內火旺，然身體冰涼，並未發熱，此為反常態之三。臣行醫多年，由表入裡，由淺及深，卻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病症。”

  聽罷此言，我心中早知是如此，但仍是冷冷一笑：
  “早些年本宮還未入宮之時，只是個天真的孩童，就明白皇宮非尋常之所，實乃天子腳下風水寶地，如今入宮多年，怎麽真才實學之人竟屈指可數。天子腳下竟成了藏汙納垢之所，一群酒囊飯袋，拿著國庫優厚的奉祿濫竽充數，區區微疾都不會看，說些蠱惑人心的廢話！本宮就問你一句，這病你是能治還是不能治？！”

  杜太醫“撲通”一跪：“能，能。奴才一定盡全力醫治。”

  杜太醫先是猶豫不決開了藥方，然後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樣子。我見他若此，因知曉實情內幕，想想也不願難為他，隻好緩和了語氣，問他：

  “若是此病實為不尋常之症，你有把握能治好她麽。”

  “臣若治不好她，隻好以死謝罪。”這家夥哭喪著臉說。

  我歎了口氣：“老實說，我想這病並非不尋常之症，而是生病之人，非尋常之人。”

  “臣鬥膽，娘、娘娘，這宮女的病症——恕老夫直言，不像是‘人’會得的病，倒像、像是——貓瘟。”

  原來這宮中太醫，除董叕之外，也不全是濫竽充數之輩嘛。

  “那……本宮不管這些，你隻消想辦法治好這家夥的病便罷。或者，你從宮外請個獸醫來瞧瞧。”

  傍晚時分，我實在累得筋疲力盡，全靠著一股力量撐著，直到太醫宣布，玉瑤的病有所好轉，並無大礙之後，我懸在半空中的那顆心，總算搖搖晃晃搖搖晃晃落地了。

  夜深人靜，囑咐崔嬤嬤好好照顧玉瑤，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上了轎，前往典獄司，高無恙被關押的地方。

  典獄司。

  我以前一直以為，監獄是個陰森恐怖的地方，一眼望不盡頭的黑暗長廊，兩邊是狹窄逼仄的囚室，地下流著冷峻的白煙，時不時有人歎息、呻吟，更多的是申訴，放我出去，竇娥沒有我冤，我比竇娥還冤雲雲，偶見白霧茫茫處一雙白骨嶙峋的手死死攥住鐵圍欄，不見其人，但聞其聲：

  “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
  手扶著鐵窗望外邊

  外面的生活多美好啊

  何日重返我的家園
  ……”

  電視裡不都這樣演的麽，劇本裡也是這樣寫的呀。事實證明我確實走錯了片場。

  “高公公，容妃娘娘來看您了。”小衙役貓著腰畢恭畢敬地說。

  哎喲我去，高公公？這主語是不是搞錯了。難道不應該是容妃娘娘駕到麽。

  高無恙正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嘴裡咿咿呀呀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搖頭晃腦地打著節拍，聽這歡快的節奏，一定不是“鐵窗淚”，這家夥倒真有閑情逸致喂。

  “容妃娘娘大駕光臨，隨便坐。奴才高無恙身體有恙，不能起床行禮，娘娘請自便。”

  “高公公，您這樣子本宮就看不懂了，莫不是臨死前最後的狂歡？”

  “娘娘這是說哪裡的話，咱家在這裡整天無所事事，找點樂趣罷了，不必說的那麽嚴重吧。話說這典獄司真是個好地方，很多之前困擾咱家的問題，現在都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