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頭也不回。但現實卻連這樣的瀟灑和決絕都不留給我。陳厚忽然仰天大笑:
“好極了,安顏容若,不愧是安顏濬的女兒,果然妥妥的狠角色。既如此,我就不必再顧全你的面子,對他手下留情,他既然傷害過你,那我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心!他不是不吃飯麽,來人,把陳豫抓起來,按住他的手腳,讓他吃,好好讓他吃,讓他吃飽為止。”
幾個獄卒上前死死按住了陳豫,另外有人拿來一大盤昨晚剩下的飯菜,他們強行掰開了陳豫的嘴巴……我終於崩潰,抓住陳厚的衣擺,跪下去:
“請你不要這樣,我都已經和你在一起了,我也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也答應過我,日後會好生待他,男子漢大丈夫,你不能食言。”
“這群死奴才,你們給我住手!”陳厚呵斥道:
“我讓你們侍奉皇上吃飯,誰讓你們這樣野蠻!”
獄卒這才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陳厚溫柔地看著我: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麽。”
我揣著滿心的傷痕,和一臉滾燙的淚,隨陳厚離開了牢獄。
那天晚上,我夜不能寐,帶著滿心酸楚,輾轉反側。半夜的時候,我起床,看著瑤華宮窗外的月色,生動而遙遠,我在人間飽受艱難。
從牢獄回宮的路上,陳厚曾對我說:
“你現在一定恨透了我,但我告訴你,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些年要不是我暗中護住你,你早就被陳豫摧殘壓榨盡了。左察意姒就是個例子。”
“看樣子,我該感謝你。只是你的強人所愛,與陳豫當年強行納安顏容若為妃,有何不同?還有,左察意姒不是被陳豫害的,罪魁禍首是唐文邦!”
陳厚沉默看我,許久才說:
“你是該感激我。陳豫費盡心機將你推到我身邊,他真是用心良苦。而我必須責無旁貸。”
這句話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惶惑地看著陳厚:
“你方才說什麽。”
陳厚對我搖頭:“我沒說什麽,只是想要你記住,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我正想進一步說什麽,陳厚卻簡短說句:
“我還有事要處理,來人,好生護送容妃娘娘回宮。”
我站在原地,看著陳厚的背影,疑慮漸深。但我壓下刨根問底的衝動,回到寢宮。
皓月當空,我看著看著,看見那月亮裡竟然長出一棵樹來,難道是有名的桂花樹?這也不對啊,玉兔嫦娥還有吳剛都在哪裡,我忽然覺得口渴難耐,轉身搖搖晃晃取水喝,老眼昏花一腳踩在不知什麽東西上,那東西綿軟富有彈性,我正錯愕,那物竟然動了一下,我再仔細一看,竟然是個大美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嫦娥麽。
我笑嘻嘻地抱住她:“我的寶貝瑤,你可回來了,想死我了……”
說完這句,我扯開腮幫子就哭。
“瑤啊瑤,搖啊搖,搖到月亮橋,月亮上面有什麽,快來瞧一瞧……”
“玉瑤,你說什麽。”
玉瑤沒有回應我,仍在輕輕哼唱著:
“瑤啊瑤,搖啊搖,搖到奈何橋,孟婆為你熬了湯,陽間走一遭……”
窗外忽然電閃雷鳴。突如其來的聲響使我不寒而栗。我坐在床頭,仔細聆聽,似遠非近,傳來孩童的啼哭。那聲音斷斷續續,但極具穿透力。黑夜從空氣裡顯現,染遍每一寸大地。
我睡意全無,起身掌燈,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黑影探進來。
“玉瑤,你聽見了麽。”
“什麽。”
“孩子的哭聲。”
“好像是的。像是從偏殿傳來的。”
“我去看看。”
燈光有些暗,我摸索著下床。
出門的時候,玉瑤卻攔住了我:
“雖說深更半夜,侍衛仍在值守,你若出宮,難免落人口實,一個不好被人告發到陳厚那裡,再殃及無辜就不好了。你還是呆在這裡,我去查看一下。”
不知為何,我開始心煩意亂。等待的時間變得尤為漫長。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哭聲仍在持續,是伊僐,是伊僐麽……我漸漸變得惶恐和擔心。
還好不久玉瑤就回來,我緊張地問她:
“是伊僐對不對,他為何半夜三更哭成這樣。”
“唉,”玉瑤歎了一口氣:
“偏殿那群奴才實在是太混帳,狗眼看人,拜高踩低,如今看你身在冷宮,陳豫那兒也被鉗製,便投機倒把,隻想著如何去對新主子阿諛奉承,對小皇子也疏於照料!”
“那……他是不是生病了。”
“我方才在偏殿,見伊僐哭得厲害,小臉紅撲撲的,也許是受涼了。他旁邊一個照料的人都沒有,屋外倒有幾個守門的人,我又去下房察看,幾個奴才宮女嬤嬤倒是睡得正香。”
“啊,那怎麽辦,”我急得六神無主:
“伊僐那麽小,孤零零一個人在房間,一定是不舒服才會啼哭。小臉紅撲撲……那一定是發燒了,不行,我要去偏殿看他,我要去照顧他。”
“你不能去。”玉瑤冷靜說道:
“你放心,我見到那幅場景,也是氣憤無比,我已經在下房警告他們了。我想他們若是希望自己往後的日子平安無事,現在已經在偏殿照顧他了。”
“你已經警告過他們了?你是怎麽警告他們的?”
“我現了真身,說了人話,告誡他們做奴才的本分,才離開的。”
“可是……”
玉瑤看著我,剛要說什麽,忽然聽見外面傳來雜亂的響動,玉瑤急忙走到窗前,把窗子全部打開,點頭頷首道:
“嗯,你看,我說的沒錯,他們發現伊僐生病了。你還是稍安勿躁,在這裡安心等等,我會幫你留意,一有情況就跟你說。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安分些為好。”
我心煩意亂,也走到窗前,仔細聽著自偏殿那邊發出的聲音,凝視偏殿的方向,默然不語。綿密的聲響沉墜了整個天空。一時間,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雨水像終於找到傾斜的出口一樣,瘋狂地落下,地上濺起一個又一個細密的水坑,又像炸了鍋的油混合了水,劈裡啪啦,又變成無數巨大的冰雹,重重地、重重地摧毀這個世界的表皮。
玉瑤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時間被沉澱地越來越長。直到夜晚被緩緩淹沒,明亮的光線照耀在整個宮殿,可是心裡有一塊角落,卻是黑暗的。
雨過天晴,陽光大好。又是一個豔陽天。
房間的門開了一條縫隙。床上的被褥疊的整整齊齊,紋絲未動。
琉璃瓦的房頂傳來一聲“喵——”,我抬頭去聽,一個細長的影子自門縫中溜進來。
“玉瑤。”我輕輕喚一聲:
“他怎麽樣了,有沒有傳太醫。”
“正如你所料,是著涼,有些發燒。”
“董叕看過麽。”
“你怕是糊塗了,董叕不在宮裡。”
我忽然想起來,董叕出宮為我尋藥,至今竟未回來,少了董叕,其他太醫的醫術,我也實在信不過。可是如今也無可奈何。我感到烈火焚身的焦灼,我一把拉住玉瑤,盯著她的眼睛:
“玉瑤,你要幫我。這件事情,你一定要幫我。董叕至今已經離宮兩月有余,音訊全無,我十分擔心他的安危,可我只是一介凡人,如今又被幽禁在這冷宮之中,成為陳厚的階下囚,崔嬤嬤也不在身邊,所以,我所依靠之人,唯有你了。”
“放心吧,我會盡全力幫你找到董叕。”
我搖頭:“除了找董叕這件事之外,當務之急我需要見到夏菀喬,我有話要對她說。”
“夏菀喬?”玉瑤詫異地挑了下眉毛。
“沒錯。”
“……我盡力。”
我用力握住了玉瑤的手,像一個漫長的告別隱喻。後來我常常想,如果我知道玉瑤那個時候的狀態,我一定不會那麽自私,不會對她提出各種非分的要求。但是這一切,沒有如果。
過了好幾日,玉瑤沒有出現,我心急火燎。隻好又去找陳厚。陳厚一見到我,便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
“你是為伊僐的病情來找我的。”
“是的。我是他的生身母親,我要親自照料他。”
“不,你不能去照料他。”
“陳厚!”我怒火中燒:
“我什麽都聽你的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你若什麽都聽我,那你就不能去偏殿。”
“給我一個理由。”
“偏殿那裡已經被隔離起來,有專門的太醫照料。”
“隔離起來?什麽意思?”
“昨日太醫剛剛確診,伊僐得的不是尋常病症,是天花。”
天……花?天……花!
晴空霹靂,驚雷轟炸。
陳厚告訴我,太醫拖拖拉拉,從頭到尾誤診,直到昨天伊僐身上發出了痘子,他們這才確定,是天花無誤。結論一出,大家全體驚慌失措,偏殿素日侍奉伊僐的幾個奴才宮女嬤嬤們,嚇得亂成一團,誰也不敢近身。
不過後來大家終於冷靜下來,陳厚讓滿宮裡全部避開,只有一個幼時曾出過天花的宮女在跟前服侍,目前,太醫都在太醫院商量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