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後,我召開了新書發布會。
現場人聲鼎沸,我卻如臨水獨釣冷眼旁觀這鬧市般的人間,三分孤寂七分熱鬧,我倒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群進進出出,嘈雜聲、喧囂聲,在空氣裡膨脹發酵,攝像頭的光斑一直在我眼前晃個不停,我在後台,看工作人員忙前忙後地跑,心裡沒來由地開始發慌。
“彼得,你好大的面子,電影大火,又出書,算是賺足了風頭。這一次,整個演藝圈一半以上的人都來了,你昔日的敵友,什麽阿貓阿狗,阿紅阿綠,八杆子打不著的人,都來跟你攀親附貴,你可一定要悠著點啊……”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葛萊美看著我笑了:“說實話,你能有今天這成就,老哥我自然是開心的。可是——”他擔憂地望著我:
“彼得,你從早晨過來置辦會場到現在就一直憂心忡忡,這本不是你該做的工作,你在擔心什麽,還是說……”
“我沒有。”我急忙辯解道:“我只是擔心,這場發布會達不到預想中的效果。老實說,我今天左眼皮一直在跳。”
“彼得,這個你大可不必操心,安保我們全體做到位,攝影和記者也會全程跟進,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是我,我不會允許出現一丟丟的么蛾子。還有,我方才是跟你開玩笑的,這次進會場的嘉賓都是經過篩選的,我們總不能讓什麽人都混進來呀。”
這個時候,有人拉開後台的門簾:“哥,主持人問你們準備好沒有,發布會馬上要開始了。”
“尊敬的各位來賓,大家好,今天可謂是星光璀璨,眾星雲集,大家齊聚一堂,為我們的好朋友陳彼得先生呐喊助威,陳彼得從八歲即開始拍戲,看看戲齡,也算是我們演藝界不少演員的前輩了,雖然他在這其中經歷了許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起伏和波折,他到達過燦爛輝煌的高峰,也曾跌入萬人踐踏的溝坎,但他立志要做,平凡如你我他,簡單純粹,又保有初衷的那種人,這一次,他又做到了。他帶著他的新書《無歡》凱旋歸來。下面,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陳彼得先生致詞。”
葛萊美看著我,目光中滿是語重心長,誇張地說:“去吧,孩子,勇攀事業的高峰,我永遠是你堅強的後盾!”
我在豐富的演員生涯裡見識過無數大場合,這種場面本應是輕車熟路,如今卻渾身緊繃,胸悶氣喘,緊張到窒息,但我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台,因為這場發布會傾注了我太多心血,最重要的是,和一個周前一樣,那種預感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並愈加強烈。
站在台上,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我忽然想起上次的記者發布會,記者們大打出手,現場一片混亂,事後觀摩樣片,鏡頭裡出現的那個男子,他今日會不會也來到這兒。
我掃視人群,人山人海,每一張面孔我都熟悉,每一張面孔我又都感到陌生,陳豫,你在哪裡,你究竟在哪裡,你在我身邊徘徊卻又避而不見,究竟是為何。
“大家好,我是陳彼得。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為我的新書捧場,我深感榮幸。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幼年與父親失散,童年母親去世,福利院裡尋得一處庇佑之所,後被星探發掘,開始走上演藝之路,從影二十多年來,我在熒屏上留下各種各樣的角色,也在接受各種毀譽參半的評論,當我有一天終於消失在大眾面前的時候,我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或者說,我做了一個奇譎瑰麗的夢境,而我最終要面對的現實,則是夢醒之後我該如何自處。無論如何,我只要你們大家記住,在這個世界上,總有另一個自己,在另一個平行時空,做著你曾被壁壘阻擋無法實現的夢想,那些被重重阻撓壓垮的人生背面,有一個嶄新廣闊的天地。很多時候,堅持和死撐不一定是好事,學會放下,也許才會有所收獲。”
“陳彼得,你在這個過程裡放下了什麽,能給我們講一講麽。”
“我——我放下了仇恨,放下了糾結,放下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是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放下的。每個人活著,總要背負什麽。”
“比如呢。”
“比如……愛和離別。”
“您能否具體說明。”
“我愛上了一個人,而他存在於別處,我以為放下是最好的結局,於是我們離別,我以為可以就此讓往事隨風而去,但終究事與願違。而我在無盡想念中了解一個事實,人生有些事情,是割舍不掉的。”
底下的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露出吃瓜群眾一般的驚訝表情,只有葛萊美鎮定自若地看著我,似乎對於我的說辭早已司空見慣。與此同時,我的頭沒有來由地劇烈疼痛起來。
“您之前的感情走向一直撲朔迷離,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與馮恰恰小姐的一段交往經歷,之後的負面新聞也是鋪天蓋地,您還就此沉寂了一段時間,那麽,如今您的另一半,又是怎樣一個人呢。我很好奇。”
我的腦海一陣暈眩,眼前也如霧裡看花,耳朵裡嗡嗡作響,葛萊美一個箭步衝上台來扶住了我,對著那些喋喋不休的記者慍怒地說:
“你們能不能有點職業操守,成日裡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炒來炒去,有意思麽。今天是陳彼得先生的新書發布會,不是你們的狗仔訪談!大家稍事休息片刻,等下自有茶水奉上。”
我被人攙扶到休息室。喝了杯水,緩了緩頭緒,人也精神起來。
葛萊美再三確定我沒事後,又一次忿忿不平起來:
“這些記者就是吃飽了沒事乾,我們再三強調,不要說與新書發布會無關的話題,他們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等下下半場讓警衛維持秩序,我們不回答記者提出的問題。小張,小張,把通知發一下——”
“哥,哥,哎呀葛萊美!”我騰地站起來:
“我沒事兒,我哪有那麽脆弱,發什麽通知,該發的新聞通訊估計早就發出去了,再者說了,這也不能怪那些記者,畢竟是我先引出這些話題的。哎呀好了好了,我方才就是暈眩了一下,可能昨晚沒睡好吧。跟他們真沒啥關系。小張,一分鍾後發布會接著上半場繼續哈。”
就在新書發布會即將平安結束的時候,幾個警衛從門外直追到大堂,屋子裡瞬間亂了起來,一個小女孩橫衝直撞衝上台前,昂首挺胸大聲說道:
“誰是安顏容若,我找安顏容若!”
警衛衝上前來,一把抱住了她,不由分說就往門外拖,那一瞬間我驚呆了。當我聽明白她說的話,血液直衝頭頂,屋內又一次炸了鍋。
我不顧一切地大吼一聲:“放開她。大家安靜。”
我徑直從台上跳了下來,蹲在小女孩面前,顫抖著聲音說:“我就是安顏容若。你找我有什麽事。”
“有人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我拿過女孩手裡的東西,打開來,畫卷上的女子傾國傾城。
往事歷歷在目。
“那個人,他在哪裡。”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個瘋子一般一口氣跑到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世界在我眼前瘋狂旋轉。
有人在拉我衣角,我回頭,是那個小女孩。
“小姑娘,你說的那個人他在哪裡。”
“我不叫小姑娘。”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我。
好吧。我調整呼吸,又一次蹲下身,平視她的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夏。我娘說,那年的紫薇花開得很好,八月還沒謝。”
“所以呢,你叫夏紫薇?”
“不,我叫夏不謝。”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身後的歌聲和腳步聲同時響起,由遠而近,而後慢慢停了下來,我站起轉身。
天空中有雨絲飄落。
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臉。
我的王。
我一直,在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