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川停止了笑聲,臉上依舊帶著看好戲的笑意,“榆火公主可要搞清楚了,現在困著你的七絕血陣是最原本的陣法,並非後人複原的贗品,這可是讓當年的扶蘭帝姬魂飛魄散的七絕血陣!”
“那又如何?”朝生的聲音雲淡風輕,似乎命懸一線的不是她,而是旁人。
“哦?臨死還有這麽大的口氣,我倒是很佩服公主。我也知道,或許你有這個能耐解破開陣法,但是你好好看看,看清楚這是什麽地方。這裡是杻陽山,山上住著無數生靈,山下便是凡間地界,住的是無數無辜的凡人。你破開陣法不要緊,可是七絕血陣有終天絕地之威力,一旦陣法破開,杻陽山附近的所有無辜生靈都會受到陣法的波及和反噬,一夕之間灰飛煙滅。為了你一個,殺死那麽多無辜,你忍心嗎?”浮川說罷便咯咯咯地笑著,其笑聲的陰森恐怖程度不亞於重行。
“對呀公主殿下,”重行接著道,“你忘了你一千年前怎麽死的了嗎?一千年前你為無辜蒼生以身殉業,今日難道要為了自己活下來而殺害無辜蒼生嗎?”
重行那會兒還說她的壞話,現在卻又說她是為了蒼生不顧一切的神明。朝生討厭極了這副嘴臉。
他們說的這些朝生一早就知道。如果強行衝開陣法,也不是不可能。左右不過生死一搏,賭贏了,便完全沒有生死之憂。她比當年的扶蘭強了太多,所以才能在陣法中支撐至今。破開陣法,雖然有些難度,但也完全可以實現。可是一旦陣法被破,陣法的力量將會反噬杻陽山所有生靈,甚至禍及無數無辜蒼生。
重行說得對,一千年前她不惜以身祭天,結束蒼生的那場災禍。一千年後的今天,又怎能為了自己而犧牲那些無辜蒼生呢?
可一千年前死的是她的渡劫之身,本就是向死而生,只是她不自知罷了。可如今,她若真的死了,死在這陣法之中,或許真的會魂飛魄散,再無生還可能。
就在此時,魔君秦劍和祭白帶數萬魔兵來到杻陽山。看到眼前嚴峻的形勢,二人雙雙皺起了眉頭。
“魔君浮川、魔君重行企圖弑魔族儲君榆火公主,罪無可恕,給我殺了他們!”祭白命令道。
“殺——”
一時間,雙方人馬開始廝殺。血雨腥風,刀光劍影,這裡只剩下了殺戮。
祭白也加入到廝殺中,秦劍則是來到七絕血陣前。
“退後,別過來!”朝生沉聲道。七絕血陣威力非同一般,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陣法中,或是被反噬。
“公主,我該怎麽辦,我怎樣才能救你?”秦劍眼神中是從未有過的慌亂。
“不必,替我護好他……和他們。”朝生指的自然是原隰他們。
“師出有名,這次一定要徹底殺了浮川和重行,根除後患。”朝生命令道。
“是!”秦劍隻好應下。
這時鬱壘也帶兵趕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初霽。想來是楚狂和照雲傳的訊。朝生叫他們遠離陣法。
“連你都破不了這陣法嗎?”鬱壘看向初霽。
初霽身體和修為都恢復得差不多,但他依舊搖頭,從陣法裡或許有可能,但是從外面根本無法可破,甚至如果從外面強行破開,不但起不到任何作用,還會加速陣法的啟動和毀滅,有害無利。
“我師傅……”
“放心,你師傅被找少煊到了,現在把她帶到了一個安全地方,少煊在那裡保護她,你放心。”鬱壘道。
朝生現在已經不想問究竟是誰帶走了舜華,盡管那個答案呼之欲出。可對她一個將死之人而言,都沒什麽意義了。
“鬱壘,是浮川和重行害我,你得替我報仇。這是私仇,無關乎魔界和冥界。”朝生說。
“好。”鬱壘和朝生相識多年,雖差了些輩分,但也算朋友。朝生又是舜華的徒弟,他義不容辭。
應下之後,鬱壘就帶兵剿殺浮川和重行。祭白這頭多了個幫手,就顯得遊刃有余。浮川那邊卻有些吃不消了。
初霽看到朝生被困在陣法中,眼睜睜看著此情此前卻無能為力,恍惚又想到了萬年前扶蘭被殺的場景。
“初霽,我死後剩下的些事全都交給你了。”朝生說。
“是。”
朝生覺得這樣也好,在這世上她本來就沒有什麽太過掛念的東西。至於舜華,就算她死了,鬱壘和少煊也會救活舜華,他們的能力不亞於自己,二人合力一定可以救醒師傅。現在想想,的確是沒什麽太掛念的東西了。似乎人和事,都沒有。可是想到這裡,朝生便不自覺抬頭望向那個人。
原隰。
朝生從他的眼裡看到了心痛與絕望,戀慕和不舍。他一遍一遍喚著她的名字,一次次要掙脫,卻被楚狂和照雲拉回來,秦劍也從中阻止。他眼角微紅,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他嘴裡喊的是她,心裡放著的也是她。
“朝生——”
“朝生——”
他喊著她的名字。
朝生忽然感到有些不忍。不忍自己死了以後,就這樣把他孤孤單單的丟在這個世界上。他該是多麽傷心難過呀。他笑起來那麽好看,若是她死了,他以後還會笑嗎?
朝生想,或許她死了,他可能會難過一時。但是沒有什麽痛苦是時間無抹去的。或許再久一點,他便會忘了她。或許有一天,他會愛上別的女子。或許有一天,他會徹徹底底放下她。
朝生忽而有些不甘,有些孤單。是明明唾手可得卻不得不放棄的不甘,是長明殿中一千年的孤獨。原本如果沒有遇到原隰,一千年或是一萬年,日日夜夜輪回往複,重複而單調,一切似乎都沒什麽。沒什麽不同,沒什麽悲喜。可是她遇到他了。笑得那樣溫暖明媚的人,與任何一個人都不同。她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世上。
正在此時,原隰哀求著楚狂和照雲,“求求你們,讓我去找她吧。她若是不在了,我活著也沒有什麽意思。求求你們……”
照雲有幾分動容,原隰趁他失神之際盡全身的力氣掙脫二人,向陣法中的朝生奔去。就連一旁的秦劍都沒有抓住他。
“原隰——”
“原隰——”
照雲和楚狂想要把他拉回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朝生眼睜睜看著原隰不顧生死朝她這邊本來,心中有一絲喜悅,卻也有一絲難過。
他怎麽這麽傻?他真的不怕死的嗎?
原隰修為低,比常人更輕易地進入了陣法中。
“朝生——”他一把抱住朝生,緊緊地抱著她,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的氣息。此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放肆,更加無所顧忌。
楚狂看著為了朝生不顧一切的原隰,想起了他曾經問原隰的問題。大致是如果你是鷺華,你會如何面對和對待枕月。
楚狂到現在也還記得那時原隰的反應。那時候原隰沒有回答,只是在笑。
那時候楚狂還不明白他的意思,現在他終於明了,原隰永遠都不可能成為鷺華。鷺華輕易的就舍去了枕月,而賀遙雖然可恨,卻是為了枕月而死。原隰和賀遙的選擇是一樣的,甚至比賀遙的感情還要熾熱和強烈。
朝生卻沒有來由的心痛。
朝生抵抗陣法的力量越來越微弱,終於她支撐不住,吐了一口鮮血,倒坐在地上。
“朝生——”原隰連忙去扶她,把她摟在自己懷裡。
“傻瓜。”朝生這樣說著,卻看著他笑了。
“你才是傻瓜,眾生生死與你何乾,你為什麽要在乎那些毫不相乾的人?”原隰這樣抱怨著,眼中卻滿是心疼。
朝生輕笑著,沒有說話。
“不過都沒關系,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我愛你而不得,卻能陪你一起死,足夠了。”他對她說話時,總是滿心滿眼的暖意和明媚,以及窮盡一生的溫柔和耐心。
言罷,他把朝生抱得更緊了。
朝生現在無比清醒清楚清晰地認識到,他不像誰,他只是他,這樣好的他,這樣溫暖明媚的他,任何人都不能和他相比。
把他帶走吧,朝生自私地想。
有這樣好的人陪著自己,有這樣稱心如意的人,就算死都不會孤單。
“跟我一起死,你真的心甘情願嗎?”朝生的素手撫上原隰的臉龐,從眉眼到鼻子到嘴唇,如同戀人的輕撫一般,輕柔而認真。
她現在總算是把他整張臉都欺負個遍了。原隰想。
他的大手覆上朝生纖巧的手,柔聲開口道:“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朝生不知為什麽,聽了他的話後總是忍不住想哭——盡管她有一千年沒有哭過了。從前的她向來淡漠,對什麽事情都無感,曾經她也以為自己冷血無情。可現在,她還是動容了。
她強忍著,眼圈還是泛紅了。
原隰也輕輕撫上她的臉,溫柔地幫她擦掉眼角快要溢出的淚。
他強忍著陣法中的痛苦,笑道:“小姑娘,別哭啊。我在這呢,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這聲“小姑娘”終是讓朝生忍不住落了淚。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如梨花帶雨般淒美。
“這世上,也只有你敢。”朝生說。
敢這麽和她說話,敢這麽叫她小姑娘,敢不知死活地來愛她,敢奮不顧身地衝進來陪她死。
朝生道:“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好。”
朝生終於支撐不住,又吐出一大口血。她躺在原隰懷裡,卻覺得無比滿足。看著眼前這個溫柔得不像話的人,滿眼裝的都是自己。明明,他骨子裡是那麽乖戾桀驁的人,此時卻如同暖風般和煦。
暖風熏得遊人醉。原來便是如此。
朝生的心再次被刺痛了一下,她舍不得了。舍不得這麽好的人就這麽死了。她不忍心。她本可以自私一點,再自私一點,帶走這個讓她順心如意的人,帶走這個這樣可愛這樣好的人。這樣她便算是得到了,別人也不會覬覦。
可她舍不得。
似是決定了什麽,朝生強撐著從原隰懷裡起身,在原隰不明所以時,凝聚畢生修為和神力把他推向陣法之外。
她現在雖不能毀了這陣法,但是把原隰送出去,護他無虞還是可以做到的。
“不要——”
原隰被送出陣法後又被楚狂和秦劍拉住。
“別過去,危險!”
“放開我!”
他拚命想上前卻被拉回來,趴在地上不斷地向陣法那邊爬去。
他心痛地看向朝生,“為什麽?為什麽連死你都不願讓我陪著你?你當真不曾在意我半分麽?”
朝生衝陣法外的原隰笑了,只是很淺的一個笑,卻讓半世芳華都黯然失色。
“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原隰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朝生——”
“朝生——”
他喚她,她卻沒有應。
最終,朝生精疲力竭,也放棄了抵抗,任由七絕血陣啟動。
“原隰,承吾之位。”
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一時間,血紅色的光蔓延至天際。陣法中的人瞬間消失,再無痕跡。
陣法也跟著消失,只剩下地上的冰冷的九幽劍。
原隰,如果來世……
如果有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