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2)
程名振的新宅子是王二毛一手幫忙操辦的,如果沒人帶路,他也的確不知道家門在哪兒。眾衙役們笑著分成兩拔,一拔繼續在街道上巡視,另外一撥與王二毛一起,簇擁著程名振向成賢街走去。
不待程名振委托,已經有差役主動提前跑回他家去報信兒。片刻之後,幾乎整個成賢街的鄰居們都站到了家門口,望著曾經保全了館陶縣的少年英雄,臉上堆滿了感激與好奇。
被大夥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程名振四下望了望,低頭向走在自己身邊的王二毛詢問道,“我的臉是不是沒洗乾淨,還是衣服上有汙漬。你快幫我看看,別讓我娘見到難過!”
“沒,沒有!”王二毛迫不及待地回答。扭頭向左鄰右舍望了望,然後四下揮手,“都回去吧,都回去吧。程兵曹剛在鄉下養傷歸來,不便跟大夥打招呼。改天,改天我跟他再一起擺酒招待各位高鄰!”
“吆喝!你現在會拽文兒了麽?”程名振被二毛的做作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摟著對方的肩膀調侃。
“嘿嘿,嘿嘿!”二毛笑著搖頭,目光卻始終不與程名振的目光相接。這種表現令程名振隱隱覺得有些納悶,卻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只是驚詫地發覺二毛的身材比原來結實多了,衣服下的肉毽子一塊挨著一塊,塊塊堅硬如鐵。
“我一直按你教的方法練習臂力,從沒間斷過!”仿佛能猜到好朋友想什麽,王二毛抬起胳膊,彎曲小臂。這下他肩膀上的肉塊更加明顯,隔著一層絲綿依舊能看見起伏。“再遇到麻煩事情,我肯定能給你幫上忙!”
“二毛哥現在是咱們這些新入行弟兄們的頭兒!”段清靠近程名振耳邊,低聲匯報。“八百多鄉勇,最後隻留用了二十個。都是些沒根沒基的,如果不是二毛哥給罩著,幾乎能被人欺負死!”
二毛不是先前那個二毛了!程名振瞬間明白了對方變化的原因。館陶縣的衙役們插手各個行業,每年紅利滾滾。林縣令為了酬勞鄉勇們的戰功,不得不留用了一批人,無形中卻等於分薄了郭、賈兩位捕頭的飯碗。以郭、賈兩位平素的為人,能容下這些新來者才怪!
“程教頭回來就好了。縣令大人一直說他的命都是教頭救的。有教頭在上邊替我等說話,那幫家夥肯定不敢再欺負人!”韓葛生對自己半年來的遭遇也很不滿,壓低了嗓子,向程名振遞話。
看到大夥眼裡的期待,程名振忍不住輕輕皺眉。當日出使張金稱大營,他已經決定萬一自己能夠平安回家,就立刻辭去兵曹職務,再不於衙門口這個大染缸裡邊混攪。後來懊惱勁頭過去,卻又有些舍不得當兵曹的俸祿。以後這段時間內何去何從,著實難以定奪。但今天剛剛與弟兄們相見,有些話沒有必要說。所以猶豫了一下,含混地回應道:“大夥都小心些吧!我身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利索,未必還適合繼續當差!況且過些日子成親後,我還得去平恩縣那邊看看祖墳,一來二去又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間…….”
眾衙役們楞了楞,紛紛將頭側了開去。王二毛怕程名振心裡不痛快,笑著搶過話頭,“馬上到家了,小九哥看看我幫你挑的宅子怎麽樣?開綢緞鋪子的老趙被張金稱嚇破了膽子,舉家搬往郡城去了,急著出手,只收了七吊錢便在房契上按了手印兒!”
七吊錢,對於館陶縣成賢街上的宅院來說,幾乎是半賣半送的價格。程名振有些吃不準,扯了把好朋友,低聲問道:“你沒用強吧。咱們雖然當了捕頭,可不能學別人!”
“看你說的!”王二毛笑著搖頭,“被人欺負的滋味,別人不知道,咱們還不知道麽?你救了全城老小的命,人家聽說是給你買宅子,恨不得不收錢。是我強把價錢抬到了七吊錢!我自己的宅子就在你家隔壁,一樣的大小,結結實實花了近二十吊呢!”
說罷,他笑著用手前指,“就到了。三進三出的大院。水井,花廳,都是全的。我怕大娘一個人住著悶,還幫你買了兩個丫鬟伺候她!都才十二,長得水靈著呢!”
“哦!”一連串的好消息讓程名振有些頭暈。王二毛的表現很不正常,好像極力在掩飾這什麽。他能感覺得到,偏偏又猜不出隱藏於好朋友笑容後的真相。迷迷糊糊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去,看到一排整齊的青磚碧瓦。家門口,幾絲銀白色的頭髮在風中飄著,根根牽動人的視線。
娘親站在那裡,被兩個陌生的小丫頭攙扶著。刹那間,程名振失去了思考能力,忍住淚,一步一步先前跑動。
“我的兒啊,你可回來了!”淚眼朦朧中,他聽見娘親的呼喊。
母子對著落淚,惹得王二毛等人都跟著揉眼睛。激動了好一會兒,程朱氏終於收住悲傷,狠狠給了程名振幾巴掌,低聲喝問,“你躲到哪裡去了?怎麽也不送個信回來!別人都說你死了,二毛卻信誓旦旦跟我保證說你還活著。早知道你這麽讓人擔心,還不如當初就沒生過你!”
“娘,娘,我這不是回來了麽?”程名振趕緊討饒,涎著臉,上前扶住娘親的胳膊。兩個小丫頭早就聽聞過家主的英雄事跡,心裡一直在敲小鼓。見程名振既不像傳說中般那樣凶悍,又沒有什麽架子,趕緊笑嘻嘻幫忙在老太太面前說軟話。
程朱氏本來也沒怪過兒子,只是心中一時悲喜交加,隨便發泄一下而已。聽小丫頭幫忙求情,也就順勢下坡,命人推開院門,請兒子和兒子的朋友入內飲茶。
王二毛等人雖然有一肚子話要跟程名振說,卻也知道此刻不該打擾。笑著拱了拱手,一同說道:“程教頭剛剛回來,您老肯定有很多話要問。我們就不打擾了,明天下午交了差事,再拉程教頭一起去喝酒!”
“那你們別多喝,別傷了身子!”程朱氏笑著點頭,滿臉慈愛。
客人揮手告別,主人互相攙扶著回家。入得院來,程名振又是一楞。偌大的院落被打掃得纖塵不染,青磚鋪就的甬道,白粉塗過的照壁,要多乾淨有多乾淨。只是比起驢屎胡同的破草屋來,這個院子總好像缺些什麽,讓人心裡空蕩蕩的,目光忍不住就想四下搜尋!”。
程朱氏最了解兒子,揉了揉眼睛,笑著分散他的視線:“是二毛每日派人過來幫忙收拾。這半年,難為他們了。如果不是他們幾個,娘真不知道日子該怎麽過?”
“杏花呢?她沒來看過娘麽?”程名振心生警覺,扭過頭來向娘親追問。
他終於發現自己不舒服的原因了。自從進入成賢街後,就沒見過小杏花的影子,也沒見過舅舅一家人!以平時以小丫頭的性格,她才不會害羞呢,肯定第一個衝到自己面前又哭又鬧。
“回屋說吧。大冬天的,院子別在裡邊站著!”娘親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歎了口氣,低聲回應。
“杏花怎麽了?娘,杏花出事兒了!”程名振大急,扯著娘親的衣袖輕輕晃動。他不敢催的太緊,但記憶中,小杏花跟自己分別的那個夜晚,同時也是最混亂的一個長夜。如果有歹徒趁機……他不敢繼續想,眼前晃來晃去,全是未婚妻嬌憨的模樣!
“回屋說!橘子,去把大門閂好。柳葉兒,你去燒些茶,順便準備些點心!”畢竟曾經富貴過,心裡雖然亂,程朱氏卻把手邊雜務安排得有條不紊。
見娘親如此堅持,程名振也隻好順從。跟在娘親身後走入正屋,小心翼翼地扶娘親坐下,然後坐在娘親對面,眼巴巴地等待答案。
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著回館陶與小杏花成親。對伊人雖然不是喜歡得刻骨銘心,但費了極大努力才維護住的婚姻,讓他珍惜得無以複加。如果小杏花被人所害,無論天涯海角,程名振發誓自己永遠不會放過凶手。那是他的表妹,他的妻子,他大半年來努力維護的目標。誰也不能傷害,天老爺也不能!
“唉!”娘親輕輕歎息,聽得程名振心頭一陣緊抽。但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仿佛聽到了一聲霹靂,“杏花嫁人了!咱們娘兩個沒福氣!你別再去招惹她,也別怪你舅舅!”
“什麽!”程名振騰地一下跳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嫁人了?嫁給誰了?為什麽不等我回來?朱萬章這個惡賊,這不是欺負咱們母子麽?我找他去!我這就去找他!”
“你給我坐下!”程朱氏的呵斥聲從半空中傳來,讓少年人多少恢復了幾分理智。他不敢違背娘的命令,眼中卻無法熄滅憤怒的火焰。小杏花不會背叛自己!肯定是朱萬章逼的!這個嫌貧愛富,喪盡天良的家夥,早晚要被雷劈!
“坐下!你找誰去?他畢竟是你舅舅?你找他能怎麽樣?殺了他?還是打他一頓?”娘親的話一句句傳來,句句都如重錘。“你一走就是大半年,除了娘親,誰還相信你活著?可娘親知道,娘親又怎敢把你的行蹤隨便跟人說?”
“您知道我活著?那剛才……”強忍住胸口的痛楚,程名振將話題轉移。小杏花嫁人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自己明明給她有過今生之約的,即便死了,難道幾不能多等,多等幾天麽?難道夫妻真是同林鳥,大難臨頭便要各自飛?
看了看兒子慘白的臉色,程朱氏輕輕歎息。兒子難過,她自己何嘗不是萬箭穿心?可能怪誰呢?只是命吧!
“不打你幾下,怎能幫你掩飾。娘知道你活著,如果你死了,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終日在咱家門口轉?你的朋友在咱家門口賣針線,不是短了這個,就是少了那個。做生意的人錙銖必較,哪有像他們那樣剌虎[1]的?”
“您知道我沒死!您沒嚇到就好!”程名振輕輕點頭,也不知道聽清楚了娘親的話,還是心裡還在想著別的事情。
“他們每次來賣雜貨,娘都想問問你的情況。但娘不敢問,更不敢胡亂猜!那個林縣令迫不及待地宣布你死了,還給你在城隍廟裡邊塑了像,肯定有其原因。所以娘只能糊塗著,只能糊塗著看杏花出嫁!”
怪不得整個成賢街的鄰居們用那種眼光看我。原來,他們是準備看我知道小杏花出嫁後的熱鬧。不是感激,更不是敬佩我敢於孤身犯險!程名振心裡又是痛楚,又是失落,仿佛有人拿了一塊冰,硬生生壓在了自己胸口。
屋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娘兩個警覺地停止了交談。門被輕輕推開,小丫頭柳葉端著茶水和點心走了進來。感覺到屋子內氣氛不對,她嚇得汗毛倒豎,躡手躡腳擺開盤子和茶盞後,貼著牆根兒蹭了出去。
茶很好,苦澀中透出一重重回味。點心也很細致,甜中帶著杏仁的清香。這個家終於又恢復了一些元氣,比起驢屎胡同那種吃完上頓沒下頓的生活,簡直有如天壤。程名振不敢奢求老天能對自己多照顧,強忍住心口的悶痛,低聲說道:“杏花,其實杏花是個很懂事的女人!”
知道兒子不甘心,程朱氏忍不住輕輕搖頭。女人是需要陪的,特別是年青且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子。兒子在土匪窩裡歷練了一番,雖然已經成熟了許多。但對於男女之事,他依舊懵懵懂懂。廝守終生,不離不棄,那都是民歌裡的傳說。隻所以被編成歌兒來唱,就是因為少有,稀奇,幾萬人裡挑不出一對兒。
可這些話,她又何必跟兒子說。兒子剛剛有了事業的開頭,心中應該充滿陽光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至於過去的事情,當它是一場夢好了。夢中情景再好,醒了之後,人卻還得面對現實。
“娘,杏花她嫁給誰了?過得好麽?”又吃了幾塊點心,程名振多少振作了一些。晃了晃腦袋,喃喃地問。
“你別再去招惹她了?否則,對她對你都不好!”程朱氏非常警覺,發覺兒子情緒變化,立刻出言提醒。
她看見兒子輕輕點頭,目光冰冷而堅強。心中一軟,又繼續道:“她嫁給了周家的二公子,日子過得不錯!至少這輩子吃穿不會愁,跟小姑子[2]也合得來!”
“周家?”程名振心頭又是一緊,本能地感覺到事情蹊蹺。他不是在懷疑這樁婚姻的真實性,而是想到了半年前的另外一件事情。他記得楊玄感造反時運了很多糧食在周家儲藏。如此算來,周家肯定與楊玄感是一根繩索上的螞蚱。聽巨鹿澤的人說,楊玄感被族誅,故舊被收捕殆盡。怎麽周家卻紋絲沒動,仿佛根本與楊玄感沒瓜葛般。
‘如果我去舉報呢?’一個惡毒的念頭在少年人心裡蔓延。奪妻之恨,不讓對方付出些代價如何甘心?但很快,他又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那會把小杏花也牽連進去,丟掉性命。小杏花是自己的表妹,她只要過得快活,自己也會跟著開心,道理不是這樣的麽?
想到這兒,他抓起點心,大口大口向嘴裡添。過去了,全都過去了。自己可以吃上點心,不用再吃野菜了。算起來,老天已經對自己不薄,自己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還有什麽不滿足呢?少年人一邊笑著,一邊看向窗外。外邊的天陰沉沉的,幾片雪花輕飄飄在風中落下,簌簌落了滿地。
怕兒子過於傷感,程朱氏不停地將話題向他這幾個月的經歷上岔。程名振也理解娘親的苦心,笑嘻嘻地將自己如何奉林縣尊的命令到城外學玄皋犒師,張金稱如何將計就計,收下禮物後趁夜攻城,王世充如何偷襲張金稱,以及自己如何獻計擊敗官軍的往事跟娘親一一述說。
剛開始,他還難解心頭煩悶,只是在娘親面前強顏做笑而已。待說到自己在巨鹿澤中被杜鵑照顧,平時如何想方設法惹她生氣,如何一道釣魚、練武、泛舟、采藕等瑣事,不知不覺間,臉上的笑容便多了起來。
“那七當家名頭雖然響,性子倒不是很凶!”程朱氏偷偷地看了兒子一眼,笑殷殷地插話。這個傻兒子啊,居然連他自己的真實感覺都弄不清楚!枉做娘的還替他擔了這麽多的心!照這種情況,也就半個月,他肯定將婚事所帶來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
“什麽七當家啊,她也就是在土匪窩裡才不得不裝出個凶惡模樣來。實際上,脾氣還沒杏花大!”程名振沒察覺到娘親目光中的笑意,順口回應道。猛然間,他發現自己又扯上了朱杏兒,搖搖頭,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