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隋亂:塞下曲(32)
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大醉了一場後,李旭就突然著了魔。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爬起來騎馬舞刀,等太陽出來後,胡亂到阿思藍家蹭點吃的填肚子,再順路去杜爾家探望一下昏睡不醒的同伴,然後就開始練習騎射。
“如果我的武藝有茂功兄的一半,哪怕是四分之一,也不至於讓拔細彌、萼跌態被人砍死。更不會讓杜爾為了我丟掉一支胳膊!”少年一邊苦練射技,一邊自責。
那日眾人出獵,是他率先提起的頭。跑到月牙湖邊,也是為了給他創造一個洗刷前恥的機會。年少的李旭沒經歷過什麽大的風浪,驟然看到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戰死在眼前,很容易地就把責任背到了自己肩膀上。徐大眼苦勸了多次也收不到什麽效果,隻好由著他自己慢慢去感悟。
徐大眼相信李旭可以自己使自己得到解脫,少女陶闊脫思卻著了急。見到李旭那癡癡呆呆模樣,再顧不得跟他細算那天出惡言驅趕之仇,反而每天都帶了新鮮羊奶為他解渴。看到李旭的手指因為終日拉弓磨出了血泡,還特地將父親的翡翠指套討來送給李旭保護雙手。
李旭卻不肯收這麽貴重的禮物,借口用了指套影響手指的靈活程度,婉言謝絕了陶闊脫思的好意。陶闊脫思看他血肉模糊的手看著心疼,出言提醒他總是射箭會傷了弓。李旭聞言,大聲道謝,收起了自家的寶貝,卻又去公庫裡借了五把霫族人騎射常用的硬弓來,日夜輪番苦煉。
“傻附離,你繼續射,累死也沒有人在乎!”陶闊脫思氣得兩眼發紅,跺著腳離開。走得遠了,卻又偷偷回轉頭,對著那個傻小子傷心不已。
“他們漢人的想法和咱們霫人的男子不一樣,具體怎麽辦,你不如去問問晴姨!”娥茹見妹妹傷心難過,悄悄地給她出主意。漢人都長了顆玲瓏心,像徐兄那樣用圈套大破敵軍,又不動聲色借敵人之手為父親掃平的反對者的慎密心思,找遍整個草原估計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附離雖然看上去比徐兄憨厚,誰能肯定他的智慧比月牙湖淺?與其苦著自己猜他們的心思,不如找個心更細的漢人幫著想想辦法。況且晴姨跟姐妹兩個的感情甚厚,這點小忙她應該不會拒絕。
陶闊脫思聽完姐姐的建議,臉上的陰雲盡散。高高興興拿了根毛筆,借著請教畫技的說辭鑽進了晴姨的帳篷。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在帳篷裡嘀嘀咕咕說了大半個時辰,最後晴姨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了女兒一個非常中肯的建議:“男人麽,總有些坎兒需要他自己過。你與其心疼他,為他落淚,不如在後邊推他一把。過了這道坎兒,他的心即便再木呐,也會留下你的影子!”
少女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好一會兒,似懂非懂。如何在對方心裡刻下自己影子的細節,她顧不上去計較。怎麽幫李旭過了他自己那道坎兒的問題,卻是少女眼中的當務之急。
“晴姨,他,他心裡的話不跟人家說!”少女委屈地撅起了嘴巴,雙目中有淚在轉來轉去。晴姨的建議雖然好,但李旭為什麽而發傻,她根本就沒弄清楚,怎麽可能想方設法去幫他解決難題。
“笨丫頭,你沒長著眼睛麽?他什麽時候開始發傻,因為什麽而起?想要什麽?難道你一點都沒看到,沒聽到麽?”晴姨伸出手指點了一下陶闊脫思腦門,愛憐地說道。
霫族的女兒就是這點好處,能愛能恨。不像自己在江南時,很多話想說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家族的規矩約束了一切行為,即便是心中在想,也只能緊緊地把它藏起來,直到一切記憶都已經發黃。
“他?”陶闊脫思終於開了一些竅,把月牙湖之戰的前因後果綜合起來,得出了附離是怨恨他自己的刀法差,弓箭不準而在痛下苦功。但少女自己的刀法更差,箭術原來比附離強,現在估計還不如附離,能幫到他的地方實在有限。
“唉!”晴姨見少女那幅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實在憐愛。伸手把陶闊脫思攬在懷中,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慰道:“你自己不會,可以請別人教導他啊。騎射之技,估計他已經窺得了門徑。至於彎刀麽,你帶了他去找銅匠,跟銅匠說是我請他教導附離武藝的!”
“謝謝晴姨!”陶闊脫思高興地從懷抱中掙脫出來,衝著晴姨連連施禮。
部落裡的王姓銅匠摔跤本領天下無雙,比他年青一半的牧人都搬不倒他。由他這個漢人來教導附離,肯定比其他人的指點有效十倍。如果附離再把銅匠對待西林阿姨那份真摯學得一半……。少女的白皙的慢慢變成粉紅色,眼睛在刹那間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
晴姨的話絕對有道理,聽了少女建議自己去找王銅匠學藝的話,李旭果然停止了“發瘋”。手中羽箭嗖地一聲飛出去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然後收拾好弓箭,拔腿便向王銅匠的氈包群走。
“你就這樣去了?”少女跺著腳抗議。
“哦!”李旭如夢方醒,走回來從木樁上解下因戰功而分配到的一匹駿馬,牽在手中,再次向王銅匠家的方位前進。
“中原拜師,是要送拜師禮的。陶闊脫思,多謝你的提醒!”會錯了意思的李旭一邊走,一邊自作聰明地說道,根本沒能理解少女對待自己的一片苦心。
“滾!”陶闊脫思怒罵,雙眼中怔怔地落下淚來。李旭見少女突然翻臉,被罵得楞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又惹了這個部落中古怪女子發火。
少女落了一會兒淚,見李旭癡癡呆呆模樣,又氣得綻開了笑容。抹了把淚,走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說道:“我陪你去,免得銅匠不認識你!”
李旭隻感到手掌之中冰涼柔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本能地想把少女的手甩開,說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的話,掌心處卻觸摸到了少女的眼淚。心中沒來由一軟,隻好輕輕地,如捧著一塊寶玉般將少女的手攏在掌心。
陶闊脫思見李旭好像突然開竅,沒在把自己的手甩開,心中泛起了一陣甜甜的感覺。仰起臉,笑著說道:“銅匠十八年前來的蘇啜部,那時西林阿姨剛滿十三歲……”
銅匠姓王,打得一手好鐵。蘇啜部的好刀幾乎全是出於他手,其他的精細物件,如男人、女人身上裝飾用的銅、銀鈴當,女人梳妝用的銅鏡子,也是以銅匠打製的為上品。沒人知道銅匠來自中原什麽地方,陶闊脫思口中的故事和部落裡的傳聞一樣,都說銅匠曾經走遍了大半個草原,是因為看上了蘇啜部落裡的第一美女西林,才停止了流浪的腳步。
聽完陶闊脫思的介紹,李旭又想起了九叔離開前,徐大眼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一個隻身走遍草原的人,為了第一眼看到的女子就停下了腳步,這種故事你信麽?”
李旭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不可能!”大丈夫立於世間,就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幾乎每個中原男子從認識第一個字開始,受到的就是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兩個“胸懷大志”的少年推己及人,認定了銅匠不是為了一個女子而留在了蠻荒之地。
那麽,他留在蘇啜部肯定是為了別的目的。徐大眼的分析是為了晴姨,李旭同意他的見解,卻提醒自己的好朋友不要過分追究別人的秘密。
“嗯,你倒生了一幅好心腸!”徐大眼冷笑了幾聲,不屑地說道:“放心,晴姨不是帝王之女。江南陳家,當皇帝的投降了還嫌大隋給他的官兒小。當公主的嫁了老子後又嫁了兒子,哪有一個這般有良心有骨氣的。!”[3]
在徐大眼心目中,既然身為世家貴胄,平素比百姓多吃了許多好處,危難時就要為國家多擔負一點責任。而陳家上下的行為,只會讓世家大族感到羞恥,無論其詩寫得再好,曲譜得再美,也掩蓋不掉其能力的低微和行為的軟弱。
至於晴姨,當初送她到突厥試圖以和親方式求援的人如今都做了大隋的官員,想必國難時的往事大夥都已經忘掉了。既然當事人都選擇了遺忘,局外人又何必去揭開這個迷題。唯一沒忘記自己誓言的就是那個王姓銅匠,從二十多年前決定守護一個人,一直守護至今,無怨無悔。
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裡無論人住還是為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脫思向著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著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著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裡面的味道熏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裡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裡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眾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為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托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凶悍情形誇大的三分。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八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為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獲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裡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或增加減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製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夥使著也不放心。
“勁兒再大些,早晨沒吃東西麽?”專注於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衝著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當當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棱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隨著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將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裡。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著煙霧升起,眾人被熏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隨著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裡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雲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於刀鋒和刀背之間,隨著彎刀的移動,仿佛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得意。正在握著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盡管被刀身的余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著衝進了外邊的雪地裡。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於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抬地命令。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製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只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乾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裡。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著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著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乾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下,雙手托著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裡。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肉虯結的肩膀,那山巒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著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這些人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著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堆。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著火焰裡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隻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後的重壓變得略為輕松,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著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