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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隋亂、開國功賊、盛唐煙雲)》第33章 隋亂:塞下曲(33)
  第33章 隋亂:塞下曲(33)
  作坊裡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裡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為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麽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脫絲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著二人的關系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衣缽”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衣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衣缽傳人”的胡亂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裡。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著莊子裡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著錘柄,氣喘籲籲地回答。他雖然乾慣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喘得也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體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裡的師傅隻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麽是膂力超群,要麽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輪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麽?”銅匠翻動著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夥之所以幾個人相約著來銅匠這裡打製兵器,就是因為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輪流乾,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著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輪吧!一個人從頭乾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著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製出來的刀具,和經幾把大錘輪流打製出來的刀具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具在成型過程中受力不均勻,從而影響成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著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著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成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血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面前掙扎、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身上下濕得如剛才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借著從窗口射進來日光,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寶貝,跳躍著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精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脫絲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光轉向少女,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麽?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處!”

  “毗伽師父!”少女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為老不尊!”

  難得她又用對了一次成語,銅匠笑著搖頭。目光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裡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著出門。陶闊脫絲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望著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身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裡的小錘叮叮當當,仿佛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女牧人相對而唱。

  黃石公橋頭試張良的勵志故事李旭從小就聽說過,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時他就爬了起來,早早地來到銅匠家的氈包群外等候。草原上夜風如刀,凍得他嘴唇發紫,鼻涕滾滾如漿。哆嗦著在寒風裡足足苦候了一個多時辰,銅匠才打著哈欠走出了氈包外。

  見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狽樣子,銅匠瞪大了眼睛問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這裡站著?難道你沒聽說過草原上的風能吹死人麽?”

  “前,前、前、輩-輩”李旭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解釋,“前,前輩吩咐早,早來,不敢……”

  “什麽敢不敢的,你不睡覺,我還睡覺呢!”銅匠一把扯過李旭,將他推進自己的石頭作坊裡。一邊手腳麻利地將火捅開,猛踩了幾下風囊,一邊數落道:“讀書讀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話你也信。教徒弟這事兒你情我願,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麽多虛玄。有那功夫兒,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覺,省得一個說話時沒精打彩,一個受教時肚子裡還在罵師父的祖宗!”

  聞此乖張之言,李旭只能訕訕而笑。在寒風中苦等的這一個時辰,他的確在肚子裡腹誹了銅匠很多次。想想張良當年三次早早來到橋頭,都被黃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趕了回去,想必當時張大賢肚子裡的想法與自己方才的抱怨別無二致。

  那銅匠待得李旭把凍僵的身體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爐膛裡鼓風。用鐵鉗子夾起一大塊炭,將火頭壓住。拎起一個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飲了數口,將皮囊信手扔給李旭。

  “前,前輩!”李旭從啟蒙到現在跟過四、五個師父,卻沒有一個如銅匠這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師道尊嚴。自己行止不端也罷,還準許弟子當其面而飲酒。抱著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爐旁。

  “前,前什麽前輩。我有那麽老麽?喝酒,喝暖和身體咱們開始授藝!”銅匠白眼一翻,大聲呵斥道。

  “弟子叩……”李旭聞聽銅匠肯教導自己習武,趕緊上前行拜師之禮。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畫技已經入大師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體剛一曲下,立刻被銅匠用火鉗子硬生生攔了下來,後半句拜師的話也給憋進了肚子裡。李旭不知道這又是哪門子古怪規矩,驚詫地抬頭張望。只見銅匠搖著頭說道:“別跟個磕頭蟲似的,我看著頭暈。我不是你師父,只是指點你些殺人技巧而已。你想學,我正好也不願意這份技藝埋沒在草原上。咱們各取所需,至於將來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與我這授藝的無關。屁大個小事兒,誰還指望你拿個牌位天天把我供著!”

  “師,是,前輩!”李旭隻好站直了身體,然後揖了一揖,算是拜過了恩師。他隻覺得眼前全是星星,仿佛自己在夢遊,所謂銅匠,所謂火爐,都是夢中製造出來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來與銅匠稱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晉遺風,從王右軍東床坦腹[4],到祖狄擊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種率性而為的灑脫境界。這種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禮對他,反而會招惹起他的不快。

  銅匠見李旭始終拘泥於師徒名分,果然有些不開心。搖了搖頭,歎道。“你這人倒是個厚道孩子,隻可以太執著了些。將來吃虧,肯定也吃在執著二字上。封侯拜將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萬萬不能了!”

  自己現在的性子將來會吃虧,這話楊老夫子在分別時也曾提醒過。但封侯拜將四個字,李旭卻從來沒膽子去想。沒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個管民政的一縣戶槽,讓那些差役們紛紛趕上來拍自己馬屁。見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後,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一個騎兵校尉,帶著幾百名弟兄縱橫沙場。至於侯爵和校尉之間的巨大等級差,對李旭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就像街頭乞丐眼中的一萬鬥米和一千萬鬥米一樣,實在沒什麽分別。

  “又發什麽呆,難道我說錯你了麽?錯了就直說,我又不會生你的氣。即便我生了你的氣,你轉身走人,誰又怕著誰來!”銅匠伸出手,照李旭腦門上狠敲了一記,佯怒道。

  “前輩的話,我師父也曾說過。只是晚輩學武,並非為了封侯拜將!”李旭揉了揉腦袋,大聲道。

  “虛偽,不為了封侯拜將,你學武幹什麽?想就是想,男子漢大丈夫想就去爭,不想就放,何必心裡想著,嘴巴裡還故作清高!”銅匠伸手又敲,李旭卻不再肯拿自己的腦袋當別人的木魚兒,側頭閃了開去。

  這一閃,反而閃得銅匠大樂,伸出手裡,追著李旭的腦門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閃,把銅匠的黑手指頭盡數躲開,一邊閃,一邊氣喘籲籲地分辯道:“我本不是為了封侯,卻硬裝做為了覓取功名,豈不是同樣虛偽!”

  “那你又是為了什麽?”銅匠收手,一把從李旭懷裡搶過酒囊,邊喝邊問。

  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氣,向後退了兩步,正色道:“我若學些武藝,至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萼跌泰他們被人砍死。將來也不至於再讓別人為了我送命。至於封不封侯,眼下我只是一個商販,想了也是白想!”

  “是為了萼跌泰他們?怪不得昨天你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小年紀,想的也忒地多!”銅匠把酒囊放了下來,看怪物般上下打量著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發了毛,才歎息著說道:“你這性子,倒像了一個人,難怪晚晴會讓我教導你習武!”

  “誰?”李旭好奇地問道。晴姨安排自己來向銅匠求教的事兒,昨日自己和陶闊脫絲根本沒來得及說。不知今天銅匠怎麽猜出來的,心中又把自己和哪位英雄聯系到了一塊。

  “一個呆子!”銅匠搖頭歎道,向李旭擺了擺手,示意他在火爐旁稍待。轉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捧了一卷畫回來,借著火光輕輕展開於李旭面前。

  畫面上是一個身穿銀甲、手持長槊的將軍,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英姿颯爽,顧盼神飛。與其說和李旭相似,更不如說徐大眼身上有此人幾分神韻。看畫功,估計是晴姨親手所繪,卻不知道畫中是誰家英雄人物。

  “你一直奇怪晚晴的身世吧!”銅匠喝了口酒,歎息著問。

  李旭與徐大眼私下裡曾經多次推測過晴姨出身的可能,卻從沒敢讓第三人知曉。此刻被人一下子說中了心事,臉色大窘,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上了羞愧味道。“晚,晚輩,曾經,曾經好奇!”

  “有什麽慚愧的,她那般人物出現在這個部落裡,不惹人注目才怪。任何漢人見了她,估計都會胡亂猜測一二!”銅匠卻灑脫地聳了聳肩膀,笑著說道。

  那又和畫中的將軍有什麽關系?李旭隻覺得心中亂亂的,如同一鍋漿糊在煮。他沒有打探別人隱私的習慣,但一個驚天大秘密擺在眼前,又不由得他不去關注。

  “這個人是陳叔慎,南陳的嶽陽王。當年大隋南征,江南的老臣、名將望風而降。他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卻想著不能白吃百姓的供奉!嘿嘿,嘿嘿!”銅匠笑著喝了一口酒,把皮囊又推給了李旭。

  聽到“不能白吃百姓供奉”八個字,李旭心中肅然起敬。虎賁中郎將羅藝那句“人不是牲口,無需名種名血!”早就在李旭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對於人的出身,他已經不再看得非常重。但對於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心中還存著深深的敬意。

  不知不覺中,李旭舉起了手中的酒袋,一邊喝,一邊聽銅匠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大隋南征,江南無數世家、豪門還有“名將”、“忠臣”紛紛看清形勢,自縛於楊廣馬前。眼看著隋軍就要兵不血刃地攻下整個江南,偏偏這個時候,年僅十八歲的嶽陽王陳叔慎[5]犯了倔,非但不肯投降,還設下了詐降宴,於酒席上斬殺了大隋先鋒官龐暉。這是大隋南征之戰損失的級別最高的一名武將,楊廣大怒,調遣中牟公薛胄、行軍總管劉仁恩統兵二十萬攻打湘州。陳叔慎一面派人護送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妹繞路去突厥和親,以求突厥人從北方出兵騷擾楊堅後路,一面聯絡江南各地豪傑出兵迎戰。

  這是隋軍在整個南征過程中唯一一場硬仗,二十萬大隋兵馬以車輪戰方式拖垮了陳叔慎募集的一萬五千義軍,把擒獲的反抗者全部斬於漢口。

  “他,他……”李旭指著畫像上那個英俊少年,沒想到對方行事居然如此絕決。為了一句‘不白吃白喝百姓供奉’,非但拋棄了身家性命,把自己的未婚妻也肯犧牲掉。如此推算,晴姨當年在草原上遭遇的恐怕就不是什麽馬賊了。任何大隋將士聽到消息,也不容一個擔負著拯救南陳使命的女人平安地走到目的地。

  “其實,這世間哪有什麽不滅的朝廷。時運沒了,一切自然要歸於塵土。該負責的人都不去負責,沒本事負責的人又何必搭上身家性命!”銅匠向火中倒了幾滴酒,慨然總結。木炭的縫隙中被馬奶激起了一層層火焰,幽藍的火光下,他的眼神居然如十八歲的少年般明澈。

  “不然!此乃大勇也。雖千萬人,我往矣,無關成敗!”李旭起身,正色反駁。

  銅匠的喉嚨裡發出“咯嘍”一聲,差點沒被李旭的話噎得背過氣去。咳嗽了數聲,又瞪了李旭半天,笑著罵道:“你倒真的是目無尊長,老子的話也敢反駁。這些話老子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人能說上幾句。雖然被人噎了,倒也噎得痛快。罷了,罷了,萬人敵的本領我自己也不濟,沒法教你。單打獨鬥的本事卻還沒忘了。你想學什麽,先說給我聽聽?”

  “我想……”李旭猶豫著,目光再度落於畫像中少年手持的長槊上。既然王銅匠對隋滅南陳的戰爭過程如數家珍,想必他亦是當年奮起抵抗者中的一員。否則他也不會找遍整個草原,隻為得保護晴姨平安。這個師父的武藝應該是不差的,只是十八般兵器裡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李旭也不能肯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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