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隋亂:揚州慢(11)
“士信,重木,靠到涼亭這邊來!”張須陀在給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時,大聲命令。叛匪們拚命了,羅士信的威名已經鎮不住他們。接下來將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惡戰,結果如何,未可預知。他松開弓弦,射殺與獨孤林糾纏的嘍囉兵。然後飛身下馬,順勢從戰馬身側解下一根鐵脊蛇矛。
如果是兩軍在平地上對衝,戰馬的作用不亞於令武將多了一雙手臂。但在四個人沒法與數百名紅了眼睛的敵手對衝。如果不想逃走的話,采用徒步迎敵的方式更利於互相照應。張須陀側過頭,試圖建議李旭也徒步接戰。卻看見旭子在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後跳下坐騎。在身體落地的瞬間,又發出了第二箭,射翻對面衝得最勇敢的一名對手。
“老夫無能,讓李郎將受累了!”張須陀非常抱歉地說了一句。揮矛,將衝到眼前的一名敵手砸得腦漿崩裂。接著,他以矛為棍,“嗚!”地掄開一個大圓,凡被鐵矛碰到者,無不筋斷骨折。
“能和張大人並肩作戰,是小子的榮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松開弓弦,將衝到獨孤林身邊的嘍囉兵射死。流寇們的攻勢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勁頭。羅士信和獨孤林幾度試圖衝回涼亭這邊,都被敵人纏得死死的,無法成功與“主力”匯合。
“你,退後幾步,進亭子!”張須陀頭也不回,命令。經過一上午的實戰檢驗,他對皇帝陛下給自己派來的這名臂膀非常滿意。少年人不但頭腦清醒、馬術、刀法和射藝也堪稱一流。特別是他手中那張弓,張須陀分辯出那是大隋開皇年間的兵部統一製造的極品,臂短而力足。能將這種弓使得如此嫻熟的,張須陀近十年內沒看到第二個人。能將這張騎弓當步弓用,還能箭無虛發的,張須陀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後退數步,整個人縮進了涼亭中。涼亭四周有一道齊腰高的圍欄,人站在其內,安全性大增。此外,張須陀舞矛的招式大開大闔,距離他太近了,也的確影響老人家的發揮。
張須陀沒了後顧之憂,兵器掄得更順手。一人一矛夾著一團風,快速在敵人之間遊走。石子河派來幾名精銳手下過來試圖纏住他。被老將軍一人一矛,連人帶盾牌砸了個稀爛。緊接著,張須陀大喝一聲,前衝數步,硬生生衝破盜賊們的隊伍,來到羅士信的戰馬前。
“跟我走,靠向涼亭!”張須陀大聲命令。隨後揮矛猛砸,將攔在羅士信戰馬前的兩名嘍囉砸翻,接著長矛突刺,直接將另一人挑起來,甩上了半空。
羅士信本來就凶如野虎,得到張須陀這個強援,誰還攔他得住。當下二人互相照應著,槊矛齊舞,從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路,衝回李旭用羽箭坐鎮的涼亭。兩個膽大的亂匪奮力來追,才邁動腳步,被李旭一箭一個結果了性命。其他盜匪見到自己一方屍骸遍地,對方的人居然一個沒能留下,驚叫了一聲,氣勢瞬間又是一沮。
“你護著李將軍,別讓其他人靠近涼亭!”張須陀丟下羅士信,轉身再度殺入敵群。一瞬間功夫,他身上的鐵甲先後被幾支兵器刺中,但對方在刺中他的同時,已經被鐵矛掃了出去。因為力道來不及用足,每一處傷口都無法給予其重創。
轉眼之間,張須陀又衝到了獨孤林馬前,頦下胡子和身上的鎧甲都被人血染了個通紅。那些嘍囉兵見了他凶神惡煞般模樣,心下膽寒,有幾個丟棄兵刃居然向遠方逃去。張須陀無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鶴亭指了指,帶著獨孤林再度於人群中衝開一條血路。
四個人匯合,站在涼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面立刻大為改觀。試圖衝上前立功的山賊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過了羽箭,又要面對兩根長槊,一柄鐵脊蛇矛。單打獨鬥,羅士信手中的一根長槊就已經令人威風喪膽,同時面對三個與不亞於羅士信的好手,流賊們即便有那個勇氣,也沒那個本事。
“衝上去,衝上去,張老兒自己都上陣了,他們只有四個人,根本沒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群後聲嘶力竭地喊。他發現自己賭中了,張須陀的確在虛張聲勢。四個人,居然敢硬撼兩萬大軍,這老頭的膽子簡直是生鐵打的。
已經逼近到涼亭附近的流賊們面面相覷,石子河的命令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眼下這種情況,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會有埋伏存在。如果他們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勢頭不顧一切向前衝,就是累,也能把張須陀老兒累死。
但他們誰都不願意衝上去做第一個,甭說第一,就是前十名衝上去的人,也不見得有機會領到大當家許諾的賞賜。那胡子被血染紅的老家夥比少年人還有力氣,鐵脊蛇矛在他手裡簡直能當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還好說,萬一被砸斷了脊梁骨,山寨裡可沒有養“白吃飽”的規矩。
“爾等還要戰麽,盡管上來!”張須陀手持鐵矛,站在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中間,威風凜凜。這一年,他四十九歲,比起漢代老將黃忠,還算一個年青人。
流寇們發出一陣鼓噪,無一人願意打頭陣。“殺了老家夥,賞十頭羊,五鬥酒!”石子河咬著牙,把賞金向上漲了十倍。話音剛落,他心頭猛然感覺到一陣驚惶,本能地向旁邊躲了躲,羽箭破空帶起的勁風刮得他汗毛直豎。就在他身邊,一名身穿豬皮戰甲的親兵慘叫著倒了下去。
“晦氣!”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將箭搭上了弓臂。這一上午彎弓次數太多了,他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兩臂已經開始哆嗦。為了不影響夥伴們的心態,他以極小的幅度喘了幾口氣,努力端穩弓身,將箭鋒瞄向距離張須陀最近的一名小頭目。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爾等到底要幹什麽!”張須陀橫眉怒目,質問敵軍。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頃刻之間就會把他和其余三人射成刺蝟。為了不給敵人思考的時間,老將軍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虛玄。
“殺上去,殺上去,就算他渾身是鐵做的,也架不住咱們這麽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鋒兵馬後,又擠上前六百多人。裴長才與石河一樣,藏身於親兵中間,大聲給眾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沒有埋伏,他當然不能讓石子河一個人立了全功。響馬們合夥打劫講就的是誰出力多誰拿大頭,能分好處的時候,白帶兵向來不甘心屈居人後。
“殺上去,你們行不行啊,不行就下來,讓我們上!”裴長才的長子裴光口才不亞於其父,對著擋路的灰衫軍先鋒精銳煽風點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這最後一刻將功勞讓給別人。幾個小頭領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聲,同時帶著數十名兄弟撲向了涼亭。
“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麽叫齊魯男兒!”張須陀大喝,抖動鐵矛,迎住衝在最前方的敵人。秦叔寶能不能把援兵帶來,現在已經不需要他考慮了。戰到此處,敵我雙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擊飛敵人的兵器,又一矛將對方刺了個對穿。然後拔出鐵矛,快速後退。兩個蟊賊呐喊著追來,被羅士信和獨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緊接著,張須陀的身形再度前衝,於兵器叢中將一名叫囂甚歡的流寇頭目腦門拍碎。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張須陀鐵矛橫掃,蕩出半個圈子。羅士信護住他的身左,獨孤林擋住他右側敵軍。三人的動作配合默契,猶如一個人長了三頭六臂。在群賊環攻之下,絲毫不落下風。
“繞過去,抄他後路!”有人大聲給灰衫軍出主意。眾盜匪們奮勇向前,從兩翼抄向涼亭。張須陀等人只能擋住正面,如果從側翼包抄過去將他圍起來。即便是真的三頭六臂之身,也有手腳忙不過來的時候。
敵軍一改變戰術,李旭所承受的壓力立刻增大。他只有一張弓,而對方衝上來卻是二十幾個。他快速松開弓弦,射翻衝得最快那名盜匪。然後彎弓射倒第二個。沒等他將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蠟木杆的盜匪嘍囉已經靠近了涼亭。貼身肉搏,長槍兵自然不會懼怕弓箭手。口中發出一聲得意的歡呼,盜匪嘍囉將白蠟杆削尖的一端對準了旭子的胸口。這一擊,他志在必得。連身邊的同伴都不忍與他爭功,刻意放慢了前衝速度。白蠟棒尖端沒有傳來期待的力道,小嘍囉發現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離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奪兵器,卻發現白蠟杆被那名弓箭手夾在了胳膊底下。隨即,他看見旭子變戲法般從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長刀,接著,他發現自己飛到了半空中,看見歷城內炊煙嫋嫋,街道美麗得猶如人間仙境。
失去身體的頭顱歎息著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李旭一腳將無頭屍體踹飛,出柙老虎般跳出涼亭,逆著人流直衝上前。流寇們誰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氣砍翻了三個。血泉水般噴起來,染得冬日天空殷紅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紅了,他只有一個人,護不住張須陀等人的背。加上張須陀,他這邊只有四個人,扼守不住腳下的官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大聲怒吼著,衝散涼亭一側的敵軍,然後不與張須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脫離戰團核心,從敵軍相對稀落處徑直切向了躲在人群後的石子河。[3]
沒有人想到旭子會這麽乾,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沒有。流寇們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遠距離用羽箭將自家主帥阻殺,卻不曾設想只有四個人的敵軍會突出奇兵反擊。等他們聽到了石子河的驚叫聲,整個戰場已經亂了套。旭子大聲咆哮著,野獸一般,硬生生衝破了兩小隊人的攔截。轉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處傷,但是和敵軍主將之間的距離也縮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邊親兵眾多,在人群中殺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戰場上的形勢讓人無法保持冷靜的思考能力,前幾次試探性攻擊中,那柄黑色長刀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太驚人了,關心石子河安危的嘍囉們不敢拿大當家的性命做賭注。
張須陀又用鐵矛刺死了一個對手,接著,他敏銳地發現自己周圍敵軍稀少了許多。盜匪們紛紛轉身向後,頭也不回。張須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來被他保護在身後的李郎將不知道從何時起,也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已經衝到了敵軍主將身邊。追得敵軍主將與親兵大步後退。而在李郎將身後,數百灰衫軍士卒大叫著緊追不舍。
“好漢子!”張須陀心中暗讚,他由衷地喜歡上了這個副手。雖然雙方彼此之間相處了不到半天,雖然馬上大夥就要一同戰死。但黃泉路上有這樣的勇者相伴,絕對無人會感到寂寞。用鐵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張老將軍對渾身是血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下達了總攻命令,“跟我衝上去,殺了姓石的!”
“是!”回答聲不僅來自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在山坡上,數百人轟然以應。張須陀驚喜地回頭,看見秦叔寶帶著四十幾個騎兵衝上了山梁,而在他身後的官道上,還有無數齊魯壯士呐喊著殺來。
“叔寶,速去救李郎將!”張須陀高興得聲音都變了調,指著緊追石子河戰旗不舍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寶雙腿一磕馬鐙,順著山坡直衝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隊形本來已經非常混亂,猛然見到秦叔寶帶著大隊人馬衝下來,以為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刹那間,石子河的灰衫軍衝散了裴長才的白帶軍隊形,裴長才的白帶軍倉惶下逃,又衝散了山腳下觀戰的灰衫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短暫而激烈的戰鬥中,旭子身上受了很多處傷,全靠著鎧甲精良才不至於丟掉小命。他不知道援軍已經趕上來了,也沒意識到自己身後發生了什麽事。他隻感覺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流寇,停下來肯定死路一條。同樣是死,不如先把前面不遠處那個膽子甚小的土匪頭子一刀劈掉。
一名逃得太慢的嘍囉被旭子從背後追上,一刀砍去了半個肩膀。根本無視對方在地上翻滾掙扎的慘狀,旭子的靴子踏過此人的身體,追上另外一名流寇,從背後將其砍倒。他在跑動中發出的沉重腳步聲和拉風箱般的呼吸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有個小頭目受不了這種壓力,絕望之下扭頭拚命,被旭子一刀掃掉腦袋。
“噗!”紅色的血漿噴泉般跳起來,濺了旭子滿臉。他伸手抹了一把,繼續追擊著前方的人影。石子河跑到哪裡去了,他已經看不見。此刻,旭子眼前的世界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天、地、雲、山,一片殷紅。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殺人,那時的世界也是紅的。第一次殺人為了什麽原因來著?他一邊跑著,一邊迷迷糊糊地想,為了活命,對是為了活命,如果自己不殺了那些奚人,自己就得被他們殺死。
旭子不想死,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他想起了蘇啜部消滅掉索頭奚部落的那個春日,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裡,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內。
蘇啜部殺人是為了供奉長生天,讓長生天賜給他們勇氣和好運。我殺人是為了什麽?這些流寇殺人是為了什麽?沒有答案,旭子感覺到眼前的紅色世界在搖晃,一個人影被他追上,那個人突然跪倒,叩頭,哀哭。
“你願意贖罪麽?”李旭聽見一個不是自己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然後,他揮刀,切開投降者的咽喉。
幾個已經跪倒在山坡上的流寇被這一幕嚇呆了,他們慘叫一聲,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逃命。旭子像喝醉了般追上去,一個接一個將他們砍翻。“贖罪!”“贖罪!”每砍倒一個,他都嘟囔著喊一聲。眼前世界越來越紅,紅得像化不開的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