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盛唐煙雲:天淨沙(30)
王洵手中其實也掌握著一些相關的情報,但遇到的問題,也和麥爾祖德這邊差不多。畏懼於大唐兵威,諸侯們目前不敢主動跟他對著乾,卻準備悄悄地抱成團,以謀取更大的利益。是采取一些果斷措施的時候了,否則麻煩必然會越積越多,諸侯們的膽子,也會越來越大。但從何處著手,處理到什麽程度,卻需要仔細考慮。必須讓諸侯們感覺到畏懼,也不能將他們再度推向大食那邊。
“屬下以為,可以先從斬斷他們跟大食人聯系方面著手!”見王洵皺著眉頭沉默不語,麥爾祖德小心地提議。“斷了與外賊的聯系,諸侯們的心思也能多少安定些!”
“你是說,把所有來歷不明的人都抓起來?”王洵皺了皺眉,不認為這是一個恰當主意。眼下柘折城中,有一大批商販都不是純粹為了逐利而來。有的在打探唐軍具體實力與動向,以便其國主提前為應對時局做好準備。有的則是替大食人送信跑腿兒,兼收集情報。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太難,可柘折城好不容易才恢復的生機,也會被瞬間掐滅。畢竟,還有不少商販是真正以做生意目的來的,這些人稍遇風吹草動,便會成為驚弓之鳥。
“只是權宜之計!”感覺到了王洵的猶豫,麥爾祖德低聲解釋,“屬下會派人好好鑒別他們的身份。盡量不冤枉任何人。大人如果您覺得有損於您的威名,屬下也可以自己來做這個惡人,事後,大人您只要宣布免的屬下的職位,就可以安撫百姓了!”
“這樣?”王洵聽得一愣。想不到麥爾祖德對自己竟然如此忠誠。“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屬下心甘情願!”麥爾祖德站起身,向王洵鄭重施了個禮,“屬下和屬下全家的未來,都依賴於大人。所以,屬下願意為大人做任何事情!”
“喔,這樣!”王洵也站了起來,雙手將麥爾祖德攙扶住。雖然納了此人的女兒,並且對此人委以重任,他卻一直不怎麽看的慣此人的品格。太軟,太沒有骨氣,太缺乏中原傳統裡那種忠義之感。換句話說,如果此人生在中原,就是十足的逆子貳臣,生前死後都活該被口誅筆伐。
但這個人卻著實對大唐,對王洵忠心耿耿。從替王洵出謀劃策營救被俘安西將士那一刻起,他的利益,他背後的家族利益,已經完全綁在了王洵的戰車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考慮到當地人那種獨特的生存傳統之後,王洵不得不放下偏見,沉吟了片刻,低聲回應,“你不必做出這麽大的犧牲。我也不會拿自己人做犧牲品。這樣吧,你幫忙寫份邀請信,謄抄給各路諸侯。就說我王洵最近整訓士卒略有心得,請他們在本月十五那天下午未時,到城外五裡的軍馬場,一道校閱麾下弟兄。請他們屆時務必賞光!”
“大人要展示實力麽?”麥爾祖德心思轉得相當快,瞬間猜到了王洵的打算,“可是不是太倉促了些。距離十五只剩下四天瞬間,那些奴,那些士卒未必能及時熟悉您的軍令!”
“不必擔心,你盡管去發邀請!”王洵用力拍了拍麥爾祖德的肩膀,非常自信地回應。“到那天,相信咱們會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諾!”一句咱們,令麥爾祖德心頭髮熱。抱拳施禮,領命而去。他的動作非常利落,僅用了一個時辰光景,便準備好了所有請柬。交給王洵過目之後,便親自帶領手下,逐一送到了諸侯在城中的住所。
“這個鐵錘王,又準備搞些什麽花裡胡哨。大冷天的,不在城裡邊烤火,到野外校閱什麽兵卒!”接到請柬後,有地方諸侯不滿地私下裡暗罵。
西域的傳統,是冬天裡邊不動兵戈,哪怕是檢閱士卒,也不會在寒冷的天氣裡進行。一則是因為氣候條件嚴酷,將士們都受不起折騰。二來則是因為諸侯麾下的士卒多為各部落裡武士兼職,非有戰事,很少集結在一起訓練。每集結一次,便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也有諸侯抱上了看熱鬧的想法。特別是火尋城主納代,通過前幾日的偷偷探訪,已經得知王洵在整訓隊伍方面栽了跟頭。巴不得當眾再看一次笑話,以便日後更好地拉攏人跟自己一道,抱起團來跟王洵泡蘑菇。
個別老奸巨猾者,則心中驟然湧起一股警覺。然而,考慮到這種天氣裡,根本不可能大規模用兵,所以很快又把心裡的擔憂化作了一聲歎息。畢竟是年青人,做起事情來不管不顧。也就是眼下又安西軍在背後撐腰,否則,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帶著各種各樣的困惑於期待,四天時間匆匆而過。到了十五這日,諸侯們早早用過了飯,各帶數百名嫡系親衛,互相邀請著齊聚城外五裡處的養馬場,準備看鐵錘王他老人家在短短的數天之內,究竟變出了怎樣到了一支勁旅。誰料到得卻稍微早了些,空蕩蕩的場地內,只有被踩得又冷又硬的雪地,空蕩蕩地,泛著刺眼的日光。
“這鐵錘王,架子可是越來越大!他這般疲懶,怎對得起陛下的托付?!”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唯恐天下不亂,當即冷了臉,以大唐天子女婿的身份叫嚷。
“是啊,是啊。大唐天子早就該換個人來主持盟約,至少要老成持重點兒的,就像阿悉蘭達大人!!”火尋城主納代,立刻在旁邊煽動,挑撥諸侯對王洵心中的不滿。
幾個平素跟納代走得進的,如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桂霜城主也忒密兒,也紛紛開口抱怨,覺得自己不該受到如此怠慢。其麾下親信亦在旁邊幫腔,亂七八糟的喊聲響成一片。王子鮑爾伯聽著心中懊惱,忍不住抬起頭來,連聲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
“小小娃娃,不知道禮貌麽?”
納代等人被掃了興,立刻將矛頭對準了鮑爾伯,以長輩的身份呵斥。鮑爾伯卻根本不拿這些家夥當一回事兒,撇撇嘴,不屑地回應道,“我剛才看到一群麻雀,嫌小鷹飛得慢。所以才覺得好笑。卻不知道一旦人家翅膀長硬了,它們這些家夥就要成為口糧!”
“你…,你這小子!”眾人被鮑爾溫含沙射影一頓噴,直惱得面紅耳赤。正準備尋幾句恰當話把場面找回來,耳畔突然聽見一陣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幾乎憑借本能,諸侯們就大喊出聲。隨即迅速整頓身邊將士,準備迎接血戰。待將隊伍整理好了,才突然想起,此時乃是寒冬。根本不可能有敵軍,冒著被大雪凍死在路上的風險前來偷襲。更不可能一直打到柘折城下,才被唐軍發覺。
來的不是敵人。
只是那聲威,卻比大群敵人憑空而降更為恐怖。只見一面面猩紅色的戰旗迎風招展,在周圍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分外奪目。而在戰旗之後,則是一隊隊騎著駿馬武士,個個身穿皮甲的武士,手握長槍大槊,宛如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
除了獵獵旌旗和爭鳴角鼓之外,隊伍中沒有一點兒其他雜音。從南到北,四個整整齊齊的方陣,緩緩地向馬場壓來。每個方陣人數都在千許上下,四個方陣加在一起不過是四千出頭。卻如同一片烏雲,刹那遮斷了天地間所有顏色。
見到此景,群雄相顧失色。雖然不是所有人事先都認定,王洵沒任何可能將一群被馴服了的奴隸,重新變成勇士。然而,卻沒有一個城主、國主曾經想到,一旦奴隸們心中的自尊再度覺醒,居然會煥發出這般強大的戰意。
當日與俱車鼻施決戰,王洵麾下不過才兩千余眾,其中真正發揮作用的,只有區區數百。但僅僅憑著這數百人,他便將俱車鼻施的兩萬兵馬,打得抱頭鼠竄。如今其麾下匯集了四千鐵軍,放眼藥刹水兩岸,還有誰堪敵手?!!
後悔、畏懼、羨慕、嫉妒,當即,諸侯們心裡百味陳雜。正在他們呆呆發愣間,只見唐軍的隊伍中,又跑出一名高頭大漢,衝著馬場中揮動了幾下令旗,大聲喊道,“使節大人有令,請各位盟友在馬場的寨牆內觀摩校閱,不要太靠前,以免發生誤傷!”
即便沒有這句話,眾諸侯也不願去領教大唐將士的虎威,更何況某些諸侯此刻心中還敲著小鼓。當即亂紛紛地答應一聲,直接將戰馬向後拉,直到離開營牆三丈左右距離,確信即便坐騎受驚,也不肯能躍出去引起唐軍的誤會了,才穩住心神,繼續觀看外邊的動靜。
轉眼之間,四隊唐軍已經來到營牆之外,在二十丈左右的距離上站定,重新整隊,聚合為一個大方陣。長槊手在前,騎射手居中,輕甲兵位列於第三梯隊。在隊伍最後,則由兩百跳下馬背的陌刀手,組成了一個鐵三角。將王洵護在三角形陣列正後方中央處,一匹純白色的駱駝脊背上。
隊伍整理好之後,整個軍陣便陷入了沉寂。將士們都不說話,紛紛端坐在馬鞍上,一個個將脊背挺得筆直。
野外的北風甚冷,夾著積雪的濕氣,一股股鑽入鎧甲的縫隙。將馬場內的諸侯們凍得直縮脖頸。再看外邊的大唐將士,雖然沒有那道寨牆擋風,卻個個都氣定神閑。仿佛根本感覺不到天地間的寒意般。
光是這份令行禁止的姿態,已經讓很多諸侯心折不已了。要知道,這野外的天氣可比不得城內,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光是風就能把人吹僵掉。可外邊的大唐天使王洵卻一點兒也不體諒麾下士卒的苦處,只是抬著頭,靜靜地觀看天空中的雲卷雲舒。直到把諸侯們都凍得幾乎要跳下坐騎來了,才忽然淡淡地問了一句,“什麽時辰了?演武可以開始了麽?”
“啟稟將軍,末時已到,將士整裝待發!”陌刀隊附近,立刻跑上前一名騎將,衝著王洵抱了抱拳,大聲回應。
“那就開始!”王洵笑著一揮令旗,大聲喝令。
“演武開始!”萬俟玉薤帶著眾親衛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開始——”“開始——”“開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著雷鳴般的號角,軍陣猛然一動。正前方,三長槊手蜂擁而出,奔跑中,彼此之間拉開半丈左右距離,前後排之間錯偏一匹馬的空檔,潮水般,向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湧去。
他們一邊跑一邊調整馬速,先慢後快,待接近樹林半丈左右,已經如同風馳電掣。第一排騎兵迅速撞入,手中長槊徑直刺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樹乾。隨即,口中發出一聲大喝,棄槊,抽刀,甩動這胳膊,沒入激起的雪煙當中。
整座樹林就像被雷中了一般,顫抖著,轟鳴著,騰起一團團白色的煙塵。第二排騎兵追隨這第一排騎兵的腳步馳入,突刺、棄槊、拔刀、橫掃,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
緊跟著是第三排騎兵,完全重複了前兩排殺招。當三排騎兵的身影隱完全被雪煙吞沒,整座樹林,仿佛都搖晃了起來。“轟轟,轟轟,轟轟!”回響聲連綿不絕。中間夾雜著樹枝劈裂的“劈啪”聲和樹乾傾倒時發出的悲鳴。
待所有雪煙被寒風吹散,整座樹林已經面目全非。最外一層的樹木,被刺得百孔千瘡,砍得筋斷骨折,精銳足足倒下了有上百棵,以至於整座樹林就像被猛獸咬了一口,中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創傷。
無人喝彩。群雄已經不會喝彩,只是長大嘴巴,呆呆地看著,呆呆地想著,兩腿瑟瑟發抖。還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一口氣來,王洵微微一笑,再度舉起令旗,當空急速揮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再度炸響,一千余名騎射手,呼嘯著脫離本陣。
這些騎射手有的背後插著紅色角旗,有的背後插著黑色角旗,所插的旗幟不同,手中的兵器也各異。跑著跑著,便分出了層次,持弩者靠前,持弓者稍稍靠後,待迫近樹林七十步左右的當口,突然間,角聲驟停。持弩者平端弩臂,扣動扳機,持弓者拉開弓弦,斜向上揚射。兩道白亮亮的光芒,一為平面,一為弧線,先分後聚,真正齊齊地砸進了樹林之內。將已經搖搖晃晃的樹木,砸得木屑直冒。還沒等木屑飄落,持弩者將腰一彎,迅速從馬鞍下拾起第二把伏波弩,持弓者再度彎弓搭箭,又是一波霹靂和冰雹砸下,濺起一陣陣白茫茫的迷霧。
前後不過跑了三十步,已經有兩千多支弩箭和弓箭射向了目標。如果換做諸侯當中任何一位帶著本部人馬站在樹林位置,恐怕已經被羽箭射的狼奔豚突了。眾看客越看心裡覺得越緊張,越看心裡覺得越震駭,不知不覺間,額頭上冷汗已經結成了冰珠,一粒粒凍在眉毛上,晶瑩雪白。
他們忘記了冷,也顧不過上去抹,因為一抹之間,就有可能錯過最為精彩的場面。第二波弩箭攢射過後,騎射手們的攻擊略做停頓,迅速撥歪馬頭。胯下坐騎由縱轉橫,於樹林前兜成一條半弧線型陣列。每個人開始自由射擊,一邊策動坐騎從“敵陣”前馳過,一邊將羽箭與弩箭以最快速度射出。這一波攻擊遠不及其他兩輪齊整,卻更加令人眼花繚亂。待整個隊伍從樹林前跑過,手最快的士卒,至少又射出三支到五支羽箭。手稍慢者,也射出了一到兩矢。整座森林林的外圍的樹乾,瞬間白花花地“長”滿了羽毛,每一根羽毛,都刺痛人的眼睛。
如果把樹林換成了人,即便是以勇武和敢死著稱的大食聖戰者,經歷了長槊突刺和羽箭攢射之後,恐怕軍陣也早已四分五裂了。難怪他當日二十萬大食東征軍,被封常清打得灰飛煙滅。徒弟倉促訓練出來的士兵還有如此神威,換了師父,豈不是更狠到了天上去?
虧得我等沒聽納代的慫恿,跟天使大人對著乾。否則,待封常清自己來了,大夥豈可能擋得住他一根手指頭。想到這兒,群雄相顧失色,不知不覺間,就悄悄地與火尋國主納代及其麾下眾侍衛將距離拉遠了一些。
納代到了此時也後悔不迭,有心做一些補救,卻不知道從何做起。正惶恐間,馬場外的唐將又發起第三波衝擊。這回完全由手持橫刀的輕甲騎兵來完成,疾馳中分為三個縱隊,一堆沿著前兩波攻擊所製造的缺口,長驅直入。另外兩波,則左右各自做了個大迂回,顯然是抄到敵軍的側翼,追亡逐北去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