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章 盛唐煙雲:天淨沙(31)
戰無可戰,逃亦不能逃。誰做了鐵錘王的對手,可真是自尋死路。唯一可能取勝的機會,也許就是搶先手跟他對攻了。直接殺到他中軍去,拚個魚死網破。誰料連這個做夢的機會都不肯肯給,待輕騎兵從戰場上衝過後,王洵又是一揮令旗。隨即伴著轟鳴的號角聲跳下駱駝背,抄起一把丈許長的陌刀,快步走到陌刀陣的最前方。
鐵錘王,這個名號豈是白來的?雖然此刻他手中拿的不是一柄鐵錘。只見他高高地將陌刀向前一指,口中大聲斷喝,“進!”
“進!”兩百余名陌刀手齊聲響應,隨即向前跨步,手起,刀落。
“進!”手起,刀落。
“進!”手起,刀落。
“咯咯咯,咯咯咯!”望著柵欄外那團滾動的刀光,火尋國主牙齒上下碰撞個不停。帶著幾位哀求的意味,他將目光投向阿悉蘭達,投向賀魯索索,投向也忒密兒,卻發現原本說好了跟他共同進退的好友們,誰也不敢用目光與他相接。兩股戰栗,雙肩瑟縮成了一團。
冷,這個冬天真的很冷。
一場演武結束,那些曾經被諸侯奴役了整整三年的安西將士,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般,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觀者無不心中大駭,都後悔這幾年沒有善待被自己瓜分到的俘虜,以至於今後睡覺都無法安枕。如果鐵錘王大人突然翻臉,想替被折磨致死的將士們討還公道,諸侯們拿什麽去賠償?除非自己把自己綁起來,跪在地上負荊請罪了。
想到可能面臨的風險,藥刹水兩岸諸侯個個戰栗不已。好在王洵這個人沒有說翻臉就翻臉的習慣,結束了演武之後,先讓騎兵們退到樹林後的避風處休息,然後才帶著身邊的兩百陌刀手和十幾名侍衛,緩緩走到訓馬場門口。
早有人搶先跑過去,將馬場的大門推開。眾諸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兩側肅立,恭迎天朝使節入內訓話。到了這時,王洵也不再跟大夥客氣,先是緩緩走了數步,來到馬場中原有的一座帶棚子的高台下,邁腿跨上台階,然後回頭吩咐道,“這裡風小些,諸位都跟上來吧。王某有幾句話,要跟大夥當面講清楚。”
這當口,誰還有膽子再當面捋他的虎須。當即,眾諸侯小心翼翼地答應一聲,緩緩邁上了高台。有人心懷坦蕩,自然不怎麽緊張。像火尋國主納代、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等,則苦著臉,悄悄地將自家護衛招得靠近高台近一些,以免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待大夥上了高台,在帥案兩側站直。王洵先是向周圍拱拱手,笑著說道:“雕蟲小技,難入行家之眼,大夥看看就算了。千萬別笑話我這個後生晚輩!”
這是雕蟲小技,我們豈不是都白活了麽?眾人心裡暗暗叫苦,臉上卻堆滿了笑,“豈敢,豈敢。大人操練的好兵,我等今天真的是開了眼界。”
“沒讓諸位失望就好!”王洵手指輕叩冰冷的桌面,一語雙關。“王某知道,大夥最近都很忙,所以一直也就沒過多打擾大夥。但王某有幾句話,想問問大夥。第一個問題就是,當時與俱車鼻施決戰,王某曾經答應,城破後,利益均沾。這個承諾,王某兌現了麽?”
“兌現了,兌現了!”提起當日的情況,眾人皆連連點頭。雖然整個內城和大宛王宮落在了使團手裡,可決戰之際,諸侯都抱著看熱鬧的念頭,誰也沒出多少力,所以少分一點兒,也就天經地義。況且使團分到內城之後,並沒有像諸侯那般,把所有百姓都變成奴隸,綁票索贖。反而想盡各種辦法,安撫百姓,盡力保證了內城和王宮的安全。
細算下來,在場眾諸侯最後撈到手裡的好處,恐怕比大唐使團還多些。所以誰也沒臉在這上面挑三揀四。可鐵錘王大人現在問出這個問題來,到底是什麽意思?他難道要逼大夥給他湊份子麽?還是嫌大夥的部屬最近把城市破壞得太不像話了些?
“王某的第二個問題是,從諸位手中贖買當年被俘的安西軍將士,王某給的價錢公平麽?”不管群雄的狐疑,停了一會兒,王洵再度開口。
“公道,公道!”一時間,群雄紛紛表態。都聲明自己對此沒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事實也正如此,王洵從始至終,沒強買強賣。並且給的價錢,絕對不正常奴隸交易要高出許多。雖然他采用了一點兒欺騙手段。可諸侯把安西軍俘虜留在手裡,也榨不出更多的價值,還不如及早脫手乾淨,免得日後被封矮子堵住家門算總帳。
“那王某可就奇怪了!”王洵用手奮力一拍桌案,聲音陡然提高,“那為什麽還有人私下裡到處串聯,煽動大夥跟王某作對。為什麽有人還聯絡俱佔提城中的大食人,準備內外勾結,將柘折城獻給他們!”
“沒有,沒有!在下沒有對大人不滿。”
“不是我,不是我!我正想去提醒大人小心。”
“不敢,不敢!我們怎可能這麽乾!”
聞聽此言,眾諸侯面如土色,紛紛擺手否認自己曾經參與第一項。有反應迅捷者更是將頭轉向火尋城主納代,對其怒目而視。
對王洵不滿歸不滿,在場一眾諸侯,卻更不願意重歸大食人旗下。納代這樣做,等同於把大夥全都蒙進了鼓裡。
這條罪行根本無法饒恕,即便王洵不深究,其他諸侯也會跟他沒完。火尋城主自知事情敗露,轉過身,就想跳下高台逃命。萬俟玉薤豈肯給他機會,上前一把卡住其脖子後的大筋,單手用力一緊,如同拖死狗一樣將其拖了回來,摜在了王洵腳下。
“救我——”緩過一口氣來的納代大聲呼救,號令台下的親信上前護主。誰料附近的陌刀手們將兵器向地面上重重一頓,“轟”的一聲,雪地亂顫。把試圖上前拚命的火尋過武士嚇得停了停,後退了數步,楞在了當場。
“都給我呆在原地別動,否則,殺無赦!”宇文至快步走到高台旁,信手揮了一下令旗。隨即,周圍號角聲再度響起,先前退到樹林附近休息的騎兵們翻身上馬,潮水般湧了過來,將馴馬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下群雄非但沒有拚命的機會,連逃走不可能了。幾個心思轉的快的家夥。立刻對火尋城主落井下石,指控後者居心叵測。而阿悉蘭達,賀魯索索,也忒密兒等人,垂頭喪氣,靜等著被鐵錘王發落。
王洵耐著性子看了一會兒。笑了笑,緩緩開口,“王某替大唐天子巡視西域,自然有權力處置背信棄義者。但王某手上,卻不想沾諸位的血。這樣吧,火尋城主煽動鬧事,勾結大食人,證據清楚,罪不可赦。王某將其押回長安去,讓他當面向大唐天子請罪。至於火尋國麽?”他停了停,目光掃過群雄,最後停在了曾經被自己俘虜,之後又極力促成了自己這趟出使之行的鮑爾勃臉上。“木鹿城距離火尋近,就煩勞鮑爾勃王子辛苦一些,去火尋國做幾年監國。等納代從長安被放回來,你再把國家交還給他!”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沒等王洵把話說完,鮑爾勃已經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他是木鹿城主的第三子,本來沒有機會接掌父親的寶座。全憑主動促成了木鹿城與大唐的結盟,在家族中的地位才陡然上升,成了第一順序繼承人。如今又得到火尋國的監國之權,地位就愈發穩固。除非犯了滔天大錯,否則,誰呀甭想再取而代之。
至於日後他會不會如約將火尋交還給納代及其家族,就得看當時的心情了。誰敢肯定,納代會不會去了長安之後,貪戀大唐的繁華,就像當年阿史那家族那些王公貴胄一樣,“賴”在那裡再也不肯回西域呢?
“你先別忙著謝我,要看這種處置,其他人是否同意。如果有人不滿意的話,本使也不好用強!”王洵擺擺手,示意鮑爾勃站起來,尋求其他國主和城主的支持。
他二人這般做作,其他國主和城主豈有再做惡人的道理兒。當即紛紛上前,向鮑爾勃表示祝賀。待大夥熱鬧夠了,王洵敲了敲帥案,又笑著說道:“王某知道還有人受了納代的蠱惑,試圖跟本使作對。但念在大夥都是初犯的份上,就不深究了。不過……”
拉長了聲音,他冷笑著掃過阿悉蘭達等,“王某不會給大夥第二次機會。如果有人執迷不悟的話,王某不介意多費些力氣,請他也去長安受幾天教化!”
有的去,可能回得來麽?阿悉蘭達等人心中一凜,趕緊趁機躬身,謝天使大人寬大之恩。王洵說到做到,立即擺擺手,示意大夥不必再提過去的事情。然後笑了笑,大聲道:“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大夥幫忙。俱戰提城主達武特雖然曾經派遣人前來向本使示好,自己卻從來沒在柘折城裡露過面兒。我聽人說,他的國政如今已經完全落在了大食人的手裡,根本無法走出王宮半步。既然如此,本使就少不得動一動兵馬,將他從大食人手中解救出來了。諸位以為如何?”
“應該,應該!”
火尋城主之所以膽敢公然謀反,引以為外援的,便是俱戰提城中的那批天方教狂信徒。既然事情敗露,鐵錘王想要報復,也是理所當然。
況且跟著鐵錘王打仗,大夥也不會吃虧。上次大夥基本上沒出什麽力氣,只是站在旁邊嚷嚷了幾聲,他就把整個外城都分給了大夥做酬勞。這回如果冒著著箭雨衝鋒一回,砍下幾名敵將的腦袋來,豈不是能分得更多?
“打過去,破了他的城,給他個教訓!”
“我等願意與大唐共同進退!”
一瞬間,群情激昂,都覺得俱戰提城的“大食人”罪不可赦。王洵按了按手,示意大夥稍安勿躁,“既然大夥都沒意見。本使就做主了!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做兵貴神速。咱們今天下午就出發,明天日出之前,一鼓拿下俱站提,諸位意下如何?!”
“啊!大人……”立刻,所有歡呼與呐喊之聲煙消雲散。諸侯們一個個張大嘴巴,瞪圓眼睛,呆呆地看著王洵,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這可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季節。在野外站上一夜,就可能凍掉耳朵和腳趾,怎麽可能帶領著將士們走那麽遠的路去與俱戰提人拚命?
再者說了,即便大夥能冒著嚴寒趕到俱戰提城下,對方閉門不出怎麽辦?難道聯軍還能在城外扎營不成?一場暴風雪下來,不用對方動手,老天爺就把大夥給收拾了。
可這種話,該怎麽跟鐵錘王說。大夥還有痛腳被他抓在手裡,萬一被他誤會自己還是心向大食怎麽辦?一旦被他借題發揮又怎麽辦?眼下大夥身邊的侍衛加起來,只有區區數百人,根本不夠陌刀隊揮揮手。即便大夥今天把所有部眾都帶出來,又能如何?訓馬場外有幾千大唐精騎也在那擺著,問誰有膽子上前試試他們的刀鋒?
越是瞻前顧後,諸侯們心裡頭越是恐慌,一個個呆立於高台之上,雙腿不斷地打哆嗦。最後還是西曹國主曹忠節膽子大,仗著與王洵還有些交情的份上,向前邁了幾步,躬身施禮,“俱站提人不知死活,逆天行事,照理,應該受到懲罰。然而眼下天氣實在太差,不利於大軍行動。大人貿然帶領我等前去討伐,恐怕會被風雪所困。不如先緩一緩,讓俱戰提人再囂張幾日。待明年春暖,無需大人親自動手,我等便可以將此城一鼓而破。”
既然有人做了那棵出頭椽子,諸侯立刻群起響應,“對,對,天朝大軍一路疲勞,也該享享清福了。俱戰提這種彈丸小國,就讓我等去打便是!”
“對,大人且在城中坐鎮。我等拿下俱站提,保證像此地一樣,把內城交給大人來處置!”只要不在冬天出兵,諸侯們寧願少分些髒,把利益大頭讓給大唐使團。
王洵卻沒心思佔這種便宜,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諸位的話都有道理。諸位的好心,王某也領了。但是,俱戰提一天不下,這邊的人心就一天不能安穩。所以,我意已決,現在就出兵。諸位不必回城去召集弟兄,隻帶著隨身侍衛,替王某呐喊助威便是!”
說罷,也不容大夥拒絕,一擺手,命令貼身侍衛立刻吹響號角,將出征的命令傳遍全軍。
“諾!”眾侍衛欣然奉命。有人去傳遞軍令,有人卻在萬俟玉薤的帶領下,向藥刹水沿岸的一眾諸侯們走了過來。
再推辭下去,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眾諸侯無奈地苦笑,隻好主動表態,願意陪同天使大人一道同行。反正俱戰提與柘折城相隔不遠,即便出師不利,大夥也能迅速撤回來。只要讓鐵錘王他老人家順了意,大夥從今往後自然也就能落個消停。
王洵也不過分難為他們,依舊讓眾人各自帶領自己的親兵。只有被定了罪的火尋國主納代,才被收走了兵器,與他的貼身侍衛們分別看押在大軍的中央和後半段。隊伍的末尾,則是宇文至帶領數百名騎射手負責斷後,哪個敢不服從命令,或者冒險去給俱戰提人報信,就要先問問宇文至手中的羽箭。
冰天雪地地行軍,事先又沒做任何準備,諸侯們自然走得苦不堪言。才行了不到二十裡,有人便受不住冷,在馬背上打起了擺子。負責監督大夥的萬俟玉薤早有準備,立刻從馬鞍之後取下一個皮袋子,松開扎口的繩索,遞到快被凍僵了的人嘴邊,“喝幾口,驅驅寒氣。喝完了之後,下馬走上幾步。你越抱著肩膀不活動,越會感覺到冷!”
“唉,唉!”快被凍僵者不敢拒絕,接過皮袋,大口地喝水。才一口下肚,從喉嚨到肚臍立刻湧上股火辣辣的熱流。袋子裡邊裝得哪裡是水,分明是用安西軍的秘方,重新蒸釀過的青稞酒!!!
有幾口烈酒下肚,身上立刻感覺暖和了不少。當即,眾諸侯紛紛開口,向萬俟玉薤討要酒水“解渴”。萬俟玉薤也不難為大夥,點手叫過來數十名跟自己一樣打扮的侍衛,將一個又一個裝滿了烈酒的皮口袋,變戲法一般從不同的馬鞍下取了出來,不但分給一眾諸侯驅寒,連他們麾下親信們,每十個人也分到了一大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