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盛唐煙雲:天淨沙(8)
他這廂一動,周圍的嫡系部曲立刻做出了配合。兩百名剛剛換過鎧甲兵器的老兵齊齊向前催馬,登時將被圍困在軍陣中央的敵人壓得無法呼吸。米摩克側了幾下身子,避開幾乎頂到胸口上的槊鋒。然後抬起頭來,看看那兩百名精銳老兵,又看看擠在老兵外圍那些新被唐軍收服的馬賊,搖了搖頭,再度苦笑著道“原來如此,真沒想到,大汗他半生縱橫,到頭來卻被一群烏合之眾嚇破了膽子!”
“的確!”反正不可能放被圍的任何人逃走,沙千裡也就實話實說,“你判斷得很對。我們這邊的弟兄,的確是一群七拚八湊起來的烏合之眾,並且總共只有兩千出頭。可誰能想到你的俱車鼻施汗,竟然連出城一戰的膽子都沒有?投降吧,他不值得你去死!”
“別跟他廢話。王將軍還等著咱們的消息呢!”黃萬山不滿意沙千裡對一個煮熟了鴨子還如此客氣,搶過他的話頭,大聲斷喝,“投降,或者死。你自己選。別以為還能走得掉,剛才是我跟老沙故意放你進來的!”
“投降,或者死!”
“投降,或者死!”四百七十余名將士齊聲呼喝,聲浪震得人群中的“獵物們”前後亂晃。
西域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緣關系。傳統當中,亦不曾以向強者屈服為恥辱。幾個渾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軍的呐喊聲嚇得魂飛天外,相繼丟掉了兵器,滾落於馬下。另外數名部族勇士雖然兀自緊緊握著手裡的刀,卻都將眼睛轉向了米摩克,目光裡邊充滿了祈求。
對於被嚇破了膽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詞苛責。對於身邊那幾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視而不見。他只是呆呆地舉目四望,看看頭頂上的穹廬一般的藍天,看看四面無邊無際的荒野,仿佛永遠看不夠,永遠舍不得一般。直到周圍唐軍的呵斥聲又起,才猛然醒轉,衝黃萬山拱了拱手,笑著打招呼,“這位黃將軍,想必當年也是安西軍的一員?!請恕米某有眼無珠,這兩年多來得罪了!”
別人一客氣,黃萬山反倒被弄得手足無措,連擺了幾下手,才虎著臉說道:“你也是恪盡職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聽老沙一句。不為自己,還要為身邊這些弟兄們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帶兵打到你家門口,黃將軍會投降麽?”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反問。
“這……?”黃萬山又是惱怒,又是欽佩。楞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黃某就成全你。弟兄們,舉槊……”
“諾!”幾十名距離“獵物”最近唐軍齊聲答應,同時奮力將手中長槊平端。隻待黃萬山的手落下,便會策動坐騎,將獵物們捅成透明篩子。見到此景,又有幾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趕緊丟下兵器,跳下坐騎。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而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最後三五個,則舍命撲上,用身體在自家主帥周圍護成了一道單薄的圍牆。
“且慢!”千鈞一發之際,米摩克好像改變了主意。將兵器丟在地上,大聲喊道。
沙千裡和黃萬山兩個大喜,趕緊命弟兄們將攻擊暫且停頓。正準備說幾句安慰話間,卻又見米摩克衝著周圍團團作揖,“你等都走吧,別陪著我做無謂的犧牲。今天,死老米一個已經夠了。”
“將軍!”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失聲痛哭,丟下兵器,卻不肯離開米摩克身側。米摩克輕輕推開眾人,策馬走向對面的槊林,“來吧,給老米一個痛快!老米今日死在唐軍的槊下,也算死得其所。”
沒想到對方性格如此剛烈,周圍的唐軍將士不由得肅然起敬。手中的槊鋒分明已經頂到了對方的胸口,卻是遲遲刺不下去。
沙千裡心裡也是好生感慨,歎了口氣,低聲做最後的努力:“你這又是何苦?俱車鼻施那個人生性涼薄,即便知道你為他死了,他也不會念你的半分好處?”
“老米今日死了,卻不是為他!”米摩克笑了笑,面孔上的表情竟有幾分癡迷,“昭武九姓,總得有一兩個知恥男兒。動手吧,換了你在此,想必跟會跟米某做一樣的選擇!”
沙千裡知道已經無可再勸,又歎了口氣,輕輕抬起手臂。正準備下令給被包圍者一個痛快,米摩克突然又張開眼睛,大聲喊道,“且慢,我這裡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讓兩位將軍成全。”
“說罷!只要能做得到的。沙某一定照辦!”出於對此人勇氣的尊敬,沙千裡點頭應承。
“幫我殺了馬場中那兩個留守的百夫長。他們都是天方教徒,模樣很好認!”米摩克翻身跳下坐騎,將戰馬推到了旁邊,“這匹汗血馬,算做對兩位的酬謝!”說罷,低下頭,將身體往前方的槊鋒上狠狠一撞。“噗!”幾道血光迅速射出,在半空中濺起一團紅霧。
“噗!”“噗!”“噗!”數道血光相繼濺起,與半空中的紅霧匯聚成濃濃的一股,凝聚在秋風中,久久不散。
“冥頑不靈!”有人低聲唾罵。
“他們的英雄!”有人搖搖頭,輕輕歎氣。
米摩克拒絕投降,陣前自盡。
百夫長安延九撞槊自盡。
百夫長石神奴橫刀自刎。
還有兩個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長石神奴之後,從地上撿起彎刀抹了脖子。
饒是見慣了血肉橫飛的景象,望著眼前的五具屍體,一眾安西軍老兵的心中依舊湧上了一股肅穆之意。再看那幾個先前陪著米摩克闖陣,最後關頭又因為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雖然不敢放聲痛哭,圓睜的淚眼中,卻是充滿了仇恨。
見到此景,沙千裡明白這些人已經不可留,歎了口氣,輕輕向左右揮手。立刻有數把長槊交替著刺將過去,將剩下的幾名俘虜一一戳倒。待確定已經不可能再有人將唐軍的真實情況報告給柘折城中,沙千裡又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命令道,“把他們都葬了吧。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別再侮辱他們的屍身!”
“諾!”左右親信們齊聲答應,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從始至終,沒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裡,一個伯克和兩個百夫長的首級,上繳之後能換回多少功勞。
照這樣下去,接下來的仗就沒法打了。黃萬山為人仔細,發現整個隊伍士氣不振,趕緊笑著轉移大夥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著抓一個比較有份量的活口,套問柘折城內的布防情況。待日後咱們攻城時也好節省幾條人命!沒想到這個米將軍脾氣居然如此之硬,竟給我老黃來了個寧死不屈。好在俱車鼻施汗麾下像這種硬漢子非常少。倒是那種聽見些風吹草動就把頭縮進殼子裡的烏龜王八,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們低聲哄笑,與其說被黃萬山俏皮話給逗樂,倒不如說是在賣都尉大人一個面子。
“都把腦袋給老子抬起來!”聽眾人笑的虛假,黃萬山登時勃然大怒,“他又不是你們的爺娘老子!別忘了,咱們這兩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眾將士紛紛挺胸抬頭,目光當中,依舊充滿了肅穆。黃萬山正想再罵幾句激勵士氣,卻聽見好朋友沙千裡低聲勸道,“算了,弟兄們只是欽佩他的硬氣而已,不會分不清敵我。待會兒開始攻寨,肯定個個都又生龍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慣了,一個開口,另外一個立刻心有靈犀。“狗屁!”黃萬山接過沙千裡話,大聲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寧願這輩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這種尊敬。有誰願意,趕緊牽著馬滾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這樣的窩囊廢!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
接連問了數遍,隊伍中都沒有回應。黃萬山搖了搖頭,繼續大聲鼓動,“好漢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轟轟烈烈。要讓敵將的聽見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要讓天下的女人看見你的面孔就舍不得把眼睛挪開。要憑著一身本事給老婆孩子掙下一份家當。這樣,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孫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並且逢人就誇,當年我爺爺那會兒,只要一瞪眼睛,整個河中沒有小孩敢在夜裡邊哭!”
“呵呵呵呵……”這回,隊伍中終於響起了一陣真正的笑聲。先是少數人輕輕展顏,隨後歡快的情緒就迅速在人群中傳播。‘對啊,咱們自己還沒徹底從困境中走出來,哪有功夫同情別人。況且勝利的滋味總比失敗要好,盡管失敗者用生命維護了最後的尊嚴!’
歡笑聲中,隊伍的腳步越來越輕快,轉瞬,就殺到了馬場的營壘外。沒有絕對的把握將裡邊的守軍全殲,沙千裡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時命人叫過萬俟玉薤,低聲吩咐,“該你上了。帶幾個人去討敵罵陣,以炫我大唐軍威!”
“諾!”萬俟玉薤領命而去,才衝出四五步,卻又迅速將坐騎撥了回來,低下頭,訕訕地請教,“請,請問沙將軍,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軍威?萬俟,萬俟剛入夥,不,不太懂這些!”
“你這……”沙千裡眼前一黑,差點沒從坐騎上掉下去。正準備斥責幾句,又聽見萬俟玉薤訕訕地補充,“沙將軍有所不知,萬俟,萬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將出身的。從沒,從沒大聲跟人說過話!”
“你這廢物!真是白長了這麽大塊頭!”黃萬山在一旁也氣得在馬背上直晃蕩。“狐假虎威你會不?給人做爪牙的,總不能老縮著頭吧?你就想,你現在是王將軍的家丁,對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戶。你奉命上門逼債……”
“在下明白了!”萬俟玉薤瞬間頓悟,沒等黃萬山把話說完,便策馬衝向了對面的營壘。在距離營牆八十步遠的地方帶穩了坐騎,雙手叉腰,扯開嗓子衝著營牆內的守軍喊道,“呔!裡邊的人聽著。奉鐵錘王之命,老子來接收戰馬。識相的,趕緊打開營門,主動幫老子牽馬。念在你等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錘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還可以賞你幾袋子口糧,讓你留著過冬。不識相的,就死撐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燒了你這王八窩!”
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再度用突厥語、粟特語重複。唯恐沒有達到威懾對方的目的,還將掛在馬背後的大食彎刀抽出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揮舞個不停。沙千裡和黃萬山兩個在後邊看到了,愈發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們兩個之所以從王洵手裡討要此人來助戰,無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將有提拔這個大個子的意思。想趁機做個順水人情。誰料萬俟玉薤壓根兒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好好的挑敵罵陣,楞給弄成了明火執仗。
更令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沒等沙千裡命人去將萬俟玉薤喚回來,對面的營牆上突然挑起了幾塊雪白色的棉布。緊跟著,有人顫抖著用漢語喊道,“將軍大人別生氣,將軍大人別生氣。我等這就投降,這就投降!”
饒是沒有任何行伍經驗,萬俟玉薤也清楚守軍挑出塊白布來意味著什麽,一瞬間,竟然無師自通,揮了揮刀,繼續厲聲恐嚇,“投降就趕緊開門,放下兵器,出來列隊。別磨磨蹭蹭。惹煩了,老子帶人殺進去,雞犬不留!”
聞聽此言,守將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唐人老爺饒命,唐人老爺饒命。我等這就開門,這就開門!該死,誰把門閂得這麽緊,趕快用刀劈,用刀劈開,用刀劈開!”
隨即便是“吱呀”一聲,足足有七寸後的木質營門被從內部打開。兩列偽大宛國武士,高舉著雙手,陸續走出。隊伍最前方兩名百夫長打扮的家夥各自手中還捧著一本帳冊,距離萬俟玉薤的戰馬還有半丈遠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啞地喊道,“將軍大人饒命。小的盼望王師已經很久了,早就想開門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廝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廝搞得鬼。我們兩個知道王師向來仁義,從不牽連無辜。所以昨天就有想開營投誠,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廝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師的虎須。我們怎麽攔,都攔他不住……”
當年在王氏父子手下,萬俟玉薤也算也見過很多不要臉的家夥,卻沒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間,竟然被惡心得差點吐在當場。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終於壓下了心中的煩惡,沉聲喝問,“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在軍中擔任何職?營壘裡邊還有其他人麽?怎麽不一起出來投降?”
“回將軍大人的話,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費迪勒,我們兩個都是百夫長。在這座營盤裡,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屬我們兩個最大!營壘裡邊的活人都在這兒了,其他冥頑不靈的家夥,已經被我們兩個替您清理乾淨了。屍體就擺在正對著營門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派人去查驗!小的說的絕對沒有半句假話,請將軍大人念在我等誠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這輩子願意為您做牛做馬,永遠追隨大人!”既然豁出去無恥了,法哈德乾脆做得更沒有下限一點。非但將萬俟玉薤問到的地方回答了個清清楚楚,連萬俟玉薤沒來得及問的,也搶先一一交代。
原來米摩克領著一群勇士出門之後,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自知前者已經沒有再活著回來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營壘,逃回柘折城之後,二人也難免被梟首示眾。左右是個死,二人乾脆把心一橫,糾集起若乾爪牙,直接宣布要投降唐軍。有幾個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猶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帶著爪牙砍成了肉醬。
既然沒勇氣追隨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拚命,留在營壘內的守軍之中,當然不會有太多的硬骨頭。所以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也沒費多大力氣,便掌控了整座營壘。待聽聞萬俟玉薤宣布的投降條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