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
“是啊,是啊。賊性難改,大人判斷得極是!”眾文武幕僚們頻頻點頭,連聲表示讚同。他們不願意掃了楊善會的興,更不想得罪校尉周文。在大夥眼裡,這兩個人一個狠辣如狼,一個惡毒如蛇。前者眼固然嚴厲得可怕,還算得上狠在明處,只要你不觸其脖子上的逆毛,他也不會對你露出牙齒。而後者則看似溫順無害,實際上卻藏了一肚子毒汁,只要你進入了他的攻擊反問,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跳起來給你致命一口。
見眾人都讚同自己的見解,楊白眼心裡非常得意。但臉上卻習慣性地保持著嚴肅,“賊子狡詐如狐,其機心雖難逃老夫之洞見,但如何將計就計,把盧、程二賊一並剪除,卻非一蹴而就之事。爾等卻來說說,如今之計,咱們該從哪裡開始下手?”
“先易後難,乃為上策。此刻我等盧方元必然沒有什麽防備。我等若奮起而擊之。程賊與其面和心不和,必然作壁上觀。待我等速速將盧賊剿滅之,就可以回過頭來,從容迎戰洺州軍!”一名拿著羽扇的幕僚湊上前,滿臉高深神秘。
“嗯!”楊善會手捋胡須,不置可否。
通常這種態度就代表著他對諫言不是很滿意,另外一名峨冠博帶的幕僚善於揣摩謀主心思,立刻站起來,向持羽扇者大聲反駁道:“潘兄此言差矣。程賊正巴不得借我等之手削弱盧賊。我等若依潘兄所謀,豈不是正遂了程名振的意哉?”
“依鄭兄所言,我等先打程名振,又何嘗不是則正遂了盧方元的意?”持羽扇者冷笑幾聲,非常不屑地反駁。“古語雲,兩害相權取其輕。欲想取之,必先與之,然後方能……”
“恐怕是與的與了,該取的卻未必取得回來吧?”峨冠者又看了看楊善會的臉色,學著對方的口吻,搖頭晃腦找茬。
“那我等什麽都不做好了,等著賊人自己把腦袋割下來送到鄭兄手上!”持羽扇被接連反駁了兩次,臉上有些掛不住,冷言冷語地嘲諷。
“以不變應萬變,總比貿然行事,替賊張目的好!”從楊善會臉上沒看到製止的暗示,峨冠博帶者信心大增,說出的話也愈發地尖刻。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眼看著就要上升到對方是否通敵的高度。楊善會輕輕一聲咳嗽,將激辯的雙方同時打斷。“好了,好了,求同存異,求同存異。爾等都是一時名士,何必動不動便要爭吵。”
“大人說得是,某些人浪得虛名,鄭某本不該與其認真!”
“某些人居心叵測,誰知不是別有圖謀?!”
兩個文職謀士互相瞪了一眼,意猶未盡地分開。楊善會招募他們,僅僅是為了充斥門面,彰顯自己麾下人才濟濟,本來也沒指望著這些酸丁能拿什麽好主意。過場走完了,即把問計目標轉向正主,“周校尉,以你之見呢,咱們下一步該如何做!”
“卑職見識短淺,恐怕難入大人之耳!”周文謙卑地拱了拱手,笑著回應。
“但說無妨!”楊善會非常有氣度地擺擺手,命令周文有話盡管直說。
“卑職的計策,看起來有些軟弱,恐傷大人之威名!”周文又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說道:“既然兩賊互不信任,又都想著借刀殺人。咱們何不向後退上一退。讓二人直接面對面,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你是說,讓他們先狗咬狗一番?”楊善會低頭沉吟,“如果他們打不起來,又該如何應對?”
已經不是第一次避敵人之鋒櫻了,只要對大局有利,他不在乎再退避一次。何況眼下正負著智將之名,偶爾做協戰術上的示弱,朝廷和地方上的同僚們只會認為他是別有所謀,絕不會認為他是消極避戰。
“打不起來,我等亦無損失。不過是將今日之局重頭再來一次,然後分別擊破之而已!”周文心中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回答。
“嗯!”楊善會再度手捋胡須,低聲沉吟。與前一次不同,這次,他臉上分明帶上的嘉許意味。眾幕僚們猜準了謀主的心思,迫不及待地開口附和,“周校尉所謀極是,大人不妨從之!”
“大人心中早有定策,想必與周校尉不謀而合!”
“古語雲,為國不惜身。楊大人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會在乎聲名。且讓賊人得意片刻,看我等日後如何圖之!”
“進退從容乃為將之道。以流賊之鼠目寸光,如何能看得穿大人所謀?且退之,且退之。留得機會以待來日!”
“請大人早做決斷!”
將馬屁話聽了個過癮,楊善會陶醉地點點頭,大聲說道:“校尉之言甚和吾意。老夫畢生以剿滅流寇,重建盛世太平為念,豈會在乎些許虛名?傳令下去,明日一早拔營退向清河郡,暫避流寇鋒芒。”
“諾!”眾將領答應一聲,躬身領命。楊白眼輕輕捋了捋胡須,繼續說道:“順便找人知會魏、劉兩位大人一聲,就說請他們也暫且後撤,給流寇一個自相殘殺的機會!”
“諾!”眾將的回應聲愈發響亮悅耳。
職別同為郡丞,按道理清河郡丞楊善會絕對沒有給武陽郡丞魏德深及信都郡丞劉子和發號施令的權力。但前者沒有他功勞大,後者沒有他資格老,所以這道看似提醒又像命令的公文居然沒有被任何人攔阻,很快就送到了魏、劉二人面前。
接到楊善會的信,劉子和二話不說,立刻拔營北退。他現在已經屬於博陵軍大總管李旭管轄,心氣自然水漲船高,根本沒將河北南部的匪患放在眼裡。先前之所以響應同僚號召來河北南部剿匪,純屬於應景性質。事有所成,劉子和不想從中分取什麽功勞。事無所成,信都郡也未必會遭受任何損失。楊善會等人拿土匪也許毫無辦法,放在博陵軍大總管李旭手裡,程名振等人也就是瓦上殘霜。只要李大將軍從河南平定了瓦崗之亂返回,隨便掃一下,就可以將他們輕松抹除。
同樣內容的信送到了武陽郡丞魏德深帳中後,所引起的反應卻與劉子和那邊截然不同。魏德深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當著信使的面兒,將楊善會的手書丟在了地上,沉吟不語。待信使戰戰兢兢地出言討要回文時,他乾脆一拍桌案,命人將其叉了出去。從頭到尾半點面子也沒給楊善會留。
“豎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豎子!”轟走了信使之後,魏德深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拍打著桌案破口大罵。他被氣成這樣倒不僅僅是因為楊善會對他指手畫腳的緣故,而是出於對眼前局勢的無奈。沒有了揚善會、劉子和兩人的策應,光憑著武陽郡一家兵馬,根本不可能擋住洺州軍的鋒櫻。雖然太仆卿楊義臣老將軍奉旨返回東都之前,仗義資助了武陽郡一大批輜重和裝備,但眼下武陽郡兵依然擠不進精銳之列。首先,弟兄們跟洺州軍的所有戰鬥中從來就沒討到過便宜,沒等開打,底氣已經先虛了三分。其次,眼下郡兵們的實力雖然得到了極大增強,但對手也一直在發展壯大。沒有了張金稱這一製約的洺州軍猶如掙脫了桎梏的困獸,張牙舞爪,嘶吼咆哮,舉手投足間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威勢。
清河、信都兩郡的兵馬大步撤退後,武陽郡兵已經是孤掌難鳴。打,肯定不是洺州軍的對手。撤,魏德深卻再也過不了自己人的那一關。上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將兵馬開到了漳水河畔,本指望著犁庭掃穴,還地方以安寧。最後的結果卻是,武陽郡戰敗,太守元寶藏幾乎傾盡府庫,才湊齊了給予洺州軍“賠償”,並且答應下了將原本就不該存在的“保安費”加倍的屈辱條件。當時程名振的使者就放下狠話,說如果有下一回,保安費還要翻上一倍。這次,郡守元寶藏和主簿儲萬鈞等人本來不同意出兵,是他魏德深憑著郡丞的身份據理力爭,並援引了大隋國法中有關“地方文武互不節製”的條文,才勉強迫使元寶藏等人讓步。如果他再度铩羽而歸的話,事後即便武陽郡的上司和同僚們不上本彈劾他,恐怕被折騰得數度破財的地方士紳們也會想方設法讓他卷鋪蓋滾蛋!
進退皆無其門,魏德深恨不得以頭蹌地,以發泄心中的懊惱。拍桌子砸胡凳地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待腦門子上的火苗漸漸地小了下去,他的目光卻不得不重新落回現實當中。作為一個尚有些許操守的地位武官,魏德深當然不能拿麾下這數千弟兄的姓名去逞一時之快。大步後撤是必然結果,只是如何走得從容些,不被洺州軍在背後狠咬一口。如何才能重新站穩腳跟,不讓洺州軍趁虛攻入武陽郡,才是他必須要面對的難題。
“把魏征給我叫來!”將被自己弄得亂七八糟的桌案草草劃拉了一下,魏德深沉聲向帳外命令。
“遵命,屬下這就去請魏長史!”親兵隊正魏丁是魏德深的遠房侄兒,不忍看到自家叔叔盛怒之下再樹強敵,答應的同時,委婉地提醒。
魏德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有多惡劣,歎了口氣,苦笑著補充,“對,是請,你去把魏長史請過來,就說我有要事需當面求教!”
“屬下遵命,大人也消消氣,車到山前必有路在!”魏丁笑著拱手,然後叫來幾個得力屬下,命他們進入軍帳中幫助魏德深一道收拾。
弟兄們都很體諒魏郡丞的難處,入帳後一言不發,手腳麻利地將各種器具歸攏整齊,放回原位。望著大夥忙碌的背影,魏德深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心中湧起一股徹頭徹尾的無力感。
他累了,也厭倦了。曾經熱衷的功名富貴不再令他感到榮耀,相反,卻壓得他幾乎難以呼吸。身為地方武職,捉奸捕盜本為他的分內之責。可現在呢?剿匪剿匪,匪患越剿越嚴重,而他這個地方最高武官卻不得不一次次向匪首低頭獻媚。他不甘心如此,卻毫無辦法。朝廷的政令向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想砸在哪就砸在哪,從沒一次是有始有終。而地方上的同僚們卻混吃等死,屍位素餐,仿佛向土匪納貢繳糧乃分內之事,一點兒也不為此而感到恥辱。他試圖振作,卻無力攪動這一潭死水。他就像一個推著石頭上山的傻子,越推越累,稍一松懈,便被大石頭反推著後退幾十裡……
除了身邊少數弟兄們外,整個武陽郡幾乎都沒人理解他在幹什麽。元寶藏只顧眼前,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儲萬鈞等人只在乎能不能從繳納給土匪的錢糧中克扣出一份中飽私囊,根本不在乎是當著誰的官,吃著誰的俸祿。眾人皆唯吾獨醒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堆醉鬼當中,那個清醒者肯定會成為大夥的笑柄和協力打擊目標。即便不出手打擊,也是側目相視。如今,整個武陽郡中唯一偶爾能跟他說幾句實在話的只有長史魏征,而魏征又是元寶藏私募的從吏,屬於親信中的親信,所謀多是為了元寶藏個人,不會是為公為國!
“這回不知道玄成又有什麽妙策教我!”一邊歎著氣,魏德深一邊在心中沮喪地揣度。他記得出兵之前,魏征就曾經好心地勸過自己,說沒有李仲堅和楊義臣這等名將居中坐鎮,各地郡兵很難協調一致。此番武陽郡兵大舉出動,恐怕是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家一身騷。而魏德深當初以為魏征之所以這樣說是在替元寶藏張目,所以一句話也沒聽入耳。如今看來,魏征之言的確頗具遠見,只是他魏得深現在即便後悔,也有些來不及了。
正懊惱間,親兵已經將魏征請到。看到中軍帳內凌亂不堪的模樣,客人微微一笑,低聲打趣道:“怎麽了,剛剛有旋風陸起麽?怎地我那邊連半點塵土都沒看見?”
“玄成切莫再笑我!”魏得深提不起反擊的力氣,拱手告饒。“楊善會帶頭後撤了。咱武陽郡兵再次成了出頭椽子。看在我已經坐困愁城的份上,您老兄就趕緊幫忙拿個主意吧!”
“什麽主意?”魏征笑得很輕松,很難擺脫挾私報復的嫌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戰是走,還不由你一言而決?又何必問我這個不相乾的文人?”
“玄成切莫再說笑話,誰不知道你胸藏無數韜略!再者說了,既然元郡守命令老兄前來監軍,你老兄就忍心看著我被土匪追著滿山跑麽?”魏德深不計較言語上的短長,長揖及地,再度苦苦相求。
看到他那幅委曲求全的模樣,魏征也不忍心繼續打趣他了。笑了笑,低聲提醒:“情況還沒到那麽糟的程度吧?楊郡丞不是說先行避讓,給流寇們一個自相殘殺的機會麽?咱們退後五十裡,作壁上觀就是!如果流寇不肯上當,三家又何妨再度聯手?”
“本來就是人齊心不齊的事情。一鼓作氣,也許還能搶佔先機。”魏得深苦笑著搖頭,不敢讚同魏征的觀點,“如今沒等開戰,先後撤幾十裡。人心立刻就散了,接下來還能有什麽作為?”
“流寇那邊,想必也是如此吧!”魏征笑了笑,輕輕點出敵方的劣勢。“我等各懷肚腸,程名振和盧方元恐怕更是互相提防。楊郡丞的計策雖然不怎麽高明,依我之見,卻也沒什麽大錯。但若想平定匪患,恐怕一開始就沒有這種可能!”
稍作退避不會立刻遭到攻擊,魏德深也早就看到了這一層,但他即將面對的難處卻遠非楊善會等人可比。“即便無勝無敗,楊郡丞那邊恐怕也沒什麽損失!但玄成且看看,我這邊,還有可退之處麽?一旦洺州軍趁勢侵逼上門,要兌現先前的威脅。咱武陽郡拿什麽支付?我魏德深又有何面目再見地方父老?”
“還沒開戰,德深兄怎知程名振一定會找上門來?”魏征聳聳肩,冷笑著反問。“賊人的下一個攻擊目標,為何必非得是武陽郡不可?既然不一定是武陽郡?德深兄又何必提前憂之?別人都過一天算一天,德深兄又何必一人獨醒?”
帶著激憤之意的話一句接一句從魏征口中問出,問得魏德深應接不暇。“對啊?張金稱又不是我殺的,他既然以給張金稱報仇為旗號,又怎會第一個先找到我門上來?”順著魏征的話頭,他自暴自棄地說道。旋即又覺得這樣說太過於不負責任,皺了皺眉,低聲歎息:“唇亡齒寒,楊善會那廝雖然不顧咱們,可萬一那廝敗亡了,武陽郡又怎可能獨善其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