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35)
是他對不起石瓚。如果不是他向李世民建議先集中兵力對付竇建德的話,石瓚也許不會死得這樣慘。雖然,在向李世民獻計時,程名振根本不知道竇建德會派石瓚和殷秋二人打鬥陣。
我未殺伯仁,伯仁因為而亡。懷著中愧疚的心情,程名振在洛陽戰役結束之後,便立刻致信給李世民,希望對方能念在竇建德麾下那些將領都未犯過什麽大惡的份上,網開一面,給眾人一條活路。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功名來換。只要秦王殿下肯點頭,他將一輩子心懷感激。
李世民非常大度地接受了這個要求。沒有讓程名振折換功勞,也沒有趁機要挾,讓洺州營旗幟鮮明地倒向自己。而是給程名振布置了一個任務,去勸說那些被俘者,只要他們肯發誓今後永遠做大唐的良民,便可以既往不咎。
這個條件給得實在是寬松,令程名振喜出望外。誰料想,在他將好消息帶到洛陽城內的囚牢時,卻換回了一堆鄙夷的白眼。
已經向大唐服軟者,早就服軟了。除了差點將自己殺死的單雄信之外,李世民放過了一大批肯改換門庭的敵方文武。說來奇怪,王世充麾下的官員個個飽讀詩書,卻無人記得“忠義”兩個字。聽聞自己能死裡逃生,立刻跪地叩謝大唐皇恩浩蕩。偏偏竇建德麾下的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鄉巴佬,卻大多生就了一幅臭脾氣。寧可陪著竇建德一道去死,也不肯接受秦王殿下的施舍。
“此番兵敗,是大夏國實力不如人,並非諸位運氣太差的緣故!”望著那一雙雙充滿譏笑的眼睛,程名振心裡突然有點兒發虛,咽了口吐沫,艱難地勸道。
“哧!”幾個蓬首垢面的俘虜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冷笑,把臉轉過去,望著角落裡的蜘蛛網默默不語。
“當年咱們造反,不過是為了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如今亂世終於快結束了,回到家去守著家人,伺候幾畝薄田,收拾收拾牲口,不是挺好麽?”明知道自己的話不會被對方接受,程名振兀自不甘心,繼續低聲說道。“殷大哥,我記得你當初跟我說過,你早就厭倦了廝殺吧。還有王將軍,你家裡不是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麽?諸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留著有用之軀,總比稀裡糊塗上路強吧!”
“呸!”被程名振點到名字的小將王寬衝地上吐了口吐沫,拖著鐐銬躲得遠遠。
“呵呵,你別費心思了。我們這些榆木疙瘩腦袋,認定了的路就一口氣走到黑。當然比不得你九頭蛟,早早地就尋了個好主子!”殷秋聳了聳肩,冷笑著嘲諷。
“殷大哥,當年可是竇王爺先動的手!”程名振登時紅了臉,大聲反駁。話說完了,自己又覺得挺沒意思。歎了口氣,幽幽地道:“竇王爺囚禁王大哥,以召集大夥議事的借口,把我騙過去,準備連人帶地盤一起吞並。這事你應該清楚的吧。我雖然與竇建德名以上屬於君臣,可也不能伸長脖子等著他下刀!”
“你九頭蛟做事,幾曾錯過?”殷秋瞟了他一眼,繼續冷笑。“竇王爺當初容不下你,我們都替你憤憤不平。你反出城去,放火焚了竇王爺的大半積蓄,大夥也沒人覺得你做得過分。之後你佔山為王也好,割地自重也罷,在大夥眼裡,都是條漢子。可你偏偏投靠了李老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程侯爺,勞駕您後退幾步,我們這些種地打柴出身的,小心沾了您一身窮氣!”
“殷大哥這話什麽意思?”程名振楞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反問。對方既然肯開口接自己的話茬,也許自己就有將其說服的機會。即便受點委屈,總好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殺。“當年我跟殷大哥並肩作戰時,可沒當過孬種。以當今大唐天子胸襟,也不會因為哪個出身不好就看不起他!”
“是麽?”殷秋又聳了下肩膀,身上的鐐銬嘩啦啦做響。
程名振被問得氣沮,咽了口吐沫,艱難地說道:“至少我看到的,是這個樣子。我也算是個降將吧,如今不照舊被重用麽?還有王君廓、秦叔寶等人,誰不是後來才投奔大唐的。即便是王德仁,如果他後來不是又造了反的話,大唐也不會虧待他!”
殷秋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刀一樣刺了過來。“種地的和做官的一樣?穿葛布的和穿綾羅的一樣?一輩子沒錢看書的,和含著金杓子落地的一樣?你我兄弟一場,給我一句實話,別盡想著蒙我?”
程名振又是一楞,慢慢退回的半步,低聲回應,“殷大哥問得太苛刻了。差別肯定還是有的。但比起前朝來說……”
“哧!”殷秋鼻孔裡再度噴出一股冷氣,“差多少?你程兄弟如果老爹沒做過大隋的武官,李老嫗會如此看重你?”
聽他開口辱及當今皇帝,帶領程名振來探監的武將立刻不高興了,舉起馬鞭,劈頭蓋臉抽了下來,“閉嘴,你個不知好歹的死囚。程將軍想方設法救你,你卻……”
“公孫兄弟,給我個面子!”程名振趕緊上前,一把抓住武將的手腕。對方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不敢把話說得太重,“我跟殷大哥是老朋友了。他就是這毛病,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我再好好勸勸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暫且饒過他這回!”
“不知好歹!”公孫將軍松開馬鞭,衝著殷秋一口濃痰吐了過去。“秦王殿下有好生之德,才不願意立刻剁了你們。你以為留著你們這些貨還有用啊,文不成,武不就。帶兵打仗,沒等動手呢,士卒已經跑光了!”
“公孫將軍,給我點面子!”程名振連拉帶推,好不容易將對方推出了牢房。轉過身,他又非常歉意地跟殷秋商量,“殷大哥,你如今人在矮簷下,暫且低低頭又能如何?當年你跟的也不是竇王爺啊,後來不一樣為他廝殺麽?’
“當然不一樣!”看在程名振為了自己不惜得罪同僚的份上,殷秋終於收起冷嘲熱諷。“高大當家跟竇王爺沒差別,但竇王爺跟李老嫗,差別可就大了!”
“殷大哥!”程名振迅速回頭,看見公孫將軍沒有再度衝過來教訓人的打算,才終於放下心來。
“你怕了,是麽?怕被你的皇上聽見,降罪與你,對麽?”殷秋笑了笑,低聲奚落,“當年你跟我們在一起時,可沒這麽膽小。直呼老竇名姓的事情,咱們可都沒少乾過!”
“咱們在老竇麾下時,不講究規矩。所以,老竇終不能成事!”程名振歎了口氣,悻然說道。
“老竇不能成事,我早就看出來了。不光我,跟你交情最深的老石頭,也早就看出來了!”殷秋也跟著歎了口氣,幽幽地反問。“可我們只能跟著老竇乾。你知道為什麽麽?”
程名振被問得楞了一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給出答案。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殷秋啞然失笑,“因為我們跟老竇都是一樣的人。都是大字不識多少的窮漢子。而你程小九不同,雖然家道中落了,但小時候也曾大魚大肉過。所以你可以投靠李老嫗。我們不能。老竇雖然有些不爭氣,但坐了天下,是俺們這些窮漢子的天下,知道俺們這些窮漢子心裡想的是什麽。你家李老嫗呢,他窮過麽?他跟楊廣表兄弟兩個,誰做皇帝有什麽分別?你九頭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經被咱們砸爛的大隋,又有什麽分別?”
“你這不知好歹的死囚!”沒等程名振說話,公孫將軍又衝了上來,揮拳欲打。程名振趕緊將其抱住,懇請對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跟殷秋一般見識。姓公孫的將軍掙了幾下,沒程名振力氣大,隻好放下手來,大聲說道:“這號人,根本不值得程兄弟你替他求情。昨天李世籍拿自己的功名換單雄信的命,咱家秦王殿下都沒答應。唯獨給了程兄弟你這個面子,誰料他們還給臉不要。我今天打服了他,是為了他好。如果任由他一味地嘴硬下去,程兄弟你即便跟秦王殿下的交情再深,恐怕也救不了他!”
“殷某誤了竇王爺的大事,早就該死了。”殷秋冷笑著,給了程名振一個清晰的答案。“今天在牢裡這些兄弟,也早就沒了活下去的念頭。程兄弟你的好意,我們大夥心領了。但想讓我等向大唐服軟,卻是白日做夢!”
公孫將軍見其死到臨頭,依舊嘴硬,氣得抬腳欲踹。程名振硬拖著對方退出了數步,歎了口氣,黯然道:“罷了,人各有志,誰也不能勉強。公孫兄弟別難為他們了,我跟他們畢竟同事一場。好好擺頓酒席,給他們踐行吧!”
“早就不該替他們花費心思!”公孫武達向地上啐了一口,轉身走開。
程名振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殷秋等人都不可能改變求死之心。隻得掏出錢來,求獄卒對殷秋等人多加照顧。那臨時充當獄卒的小校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很看重程名振,將程名振送來的錢袋向外推了推,笑著說道:“他們這些人雖然一根筋,卻也算得上硬漢子。即便侯爺不說,我等也不會難為。侯爺這幾天盡管派人送酒送菜便是,有我老張在,保證讓他們吃飽喝足!”
程名振連聲稱謝,出牢安排人手去置辦酒菜。不一會兒,親兵從洛陽城中剛剛恢復營業的酒樓中把菜肴送至,程名振站在牢房門口,卻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敬眾人一杯送行酒。牢房裡邊關的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硬漢子,自己這條九頭蛟進去,與裡邊的人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數日後,李世民下令,將王世充和竇建德麾下罪大惡極和執迷不悟者,斬於洛水之畔。其中,竇建德有部將三十一人。包括程名振熟悉的楊公卿和殷秋。
洛水再為之赤。
Chapter 6 功賊
“若有可能。臣懇請陛下,在朝堂上,讓寒門和士族,富貴和貧賤,每一類人,都有讓自己的願望直達天聽的機會,讓每一類人,都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然後,再由陛下定奪!”程名振提高了聲音,鄭重請求。
能做的事情就這麽多了。他無法決定這些話能起到什麽效果。作為一個資質平庸的人,他無法改變整個世界。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盡一分力,盡一分力,讓自己,讓自己周圍的人,讓跟自己同樣的人,活得更好些,更順利些。不讓那些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禍事,再與其他人身上重演。
他認為自不是懦夫,不是。
殺完了人,立完了威,來自京師的第二份聖旨也就到了。詔令交江夏王李道宗坐鎮洛陽,負責繼續安定河南;詔令淮安王李神通率領劉弘基、長孫順德、張亮、牛進達、夏侯威等文武官員立即領五萬兵馬北上,接受夏王竇建德所轄各郡;詔命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在洛陽之戰中立下赫赫功勳的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等人,交割地方事務,押解王世充、竇建德,回京獻俘。
中官宣讀完聖旨,所有人都覺得難以置信。仔細一打聽,方知竇建德麾下的左仆射裴矩和右仆射齊善行二人日前已經攜裹著竇建德幼子向大唐輸誠了,河北南部八郡不戰而定。
既然竇建德的余部已經投降,便無須再勞煩李世民帶領天策府眾將去牛刀殺雞。所以班師回京也在情理當中。只是大夥拚死拚活種了一年的果子,臨熟之前卻被別人給摘了,未免有些齒冷。李世民料定父親又聽信了讒言,準備削弱自己的力量,心中非常不快。因此在歸途中命令諸將擺足了凱旋之師的架勢,穿州過縣,趾高氣揚。有地方官員不堪其擾,上本向李淵告狀。李淵讀完這些奏折,默然無語良久,命太監在書房外焚之。
作為洛陽戰役的有功將領,程名振、王二毛兩個也在班師回京的隊伍當中,由於武士矱這層關系,李世民待二人很是客氣,給他們安排在隊伍中央稍稍偏後的位置,與李世籍(徐茂公)、宇文士及二人待遇等同。
王二毛當年在黃河岸邊,以五百輕騎硬撼苦衛文升五千鐵甲,危急關頭,曾經被李世籍率領瓦崗軍所救。其後李世籍想方設法拉攏他,希望他留下為瓦崗效力。但王二毛心裡卻始終放不下巨鹿澤一乾兄弟,因此利用李密急於往河北滲透的機會跑了回去。如今巨鹿澤和瓦崗寨都成了過眼煙雲,王二毛和徐茂公二人卻在唐營相遇,提起當年的往事,俱是不勝唏噓。
宇文士及半生歷盡滄桑,因此變得謹言慎行。無論王、徐兩個說得如何熱絡,只是在一邊默默旁聽,從不插言。程名振本來就是個鋸嘴葫蘆,這會兒正為殷秋等人的被殺而感到難過,更是沉默寡言,一整天也難得開一次口。
到了晚上,大軍在黃河岸邊宿營。程知節等瓦崗舊將過來找徐茂公喝酒,順便把其他三人也請了過去。程名振酒量淺,喝了幾盞,便借口不勝酒力退了出來。回到自家營帳中,又被暑熱折騰得渾身難受,隻好換了件闊大綢衫到帳外吹風。
十裡聯營,處處歡聲笑語,燈火輝煌。立下大功的將領們都得了不少賞賜,志得意滿。士卒們也因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而興奮不已。猜拳聲,行令聲,夾雜在此起彼伏的俚歌聲中間,順著夜風傳出老遠,直到被來自北方的更大一股聲音而吞噬,才慢慢溶入夏夜,溶入四野裡的黑暗。而黑暗當中,那種龍吟般的聲音,卻始終慷慨激越,連綿不斷。
那是來自黃河上的濤聲,未曾因為堯的賢能而減弱,也未曾因桀紂的殘暴而激烈。從古至今,千年依舊。
程名振信步出了營,慢慢向黃河畔走去。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想跟上來,被他擺手拒絕了。“沒事,我去河邊吹吹風。這麽大的營盤擺著,誰還敢過來招惹我?”望著惶恐不安的侍衛們,他笑著解釋。然後邁開雙腿,將所有喧囂甩在身後。
季節已經是盛夏,黃河水的流量變得很充沛。沒等走近,耳畔中剩下的便只有轟鳴不已的濤聲。那濤聲如萬馬奔騰,如驚雷滾滾,拍打著他的胸口,拍打著他的肩膀,令他渾身上下暑意盡去。卻又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再度從內心深處湧起來,燒得他口乾舌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