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34)
“只怕是抽刀斷水,野火焚林!”蕭瑀輕輕聳了聳肩,對於封倫的說法不屑一顧。“竇建德在河北,一直采納的是程名振將軍當年的方略。屯田墾荒,修渠築路,扶貧濟弱,抑製豪強。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河北百姓素念其恩。是以,若想早日平定河北,需要派遣一個精通民政,氣度恢宏的人去。而不該一味地用強!否則,也許會適得其反!”
“蕭大人這話,意思是秦王殿下不精通民政了?”封倫終於抓到對方話中一個把柄,氣哼哼地反擊。
“秦王所長,在於武略。”蕭瑀看了裴寂一眼,心中暗罵對方老滑頭。有話不肯說明白,非逼著自己來做這個惡人。“至於政務方面,還是稍嫌稚嫩。況且秦王素來有護短之名,他手下又是一群百戰悍將,個個都傲氣得很。去了河北,仗著勝利者的身份,難免會偶爾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來!一旦激起民變,恐怕今日在河南的戰功,就要全部作廢了!”
“事情還沒有發生,蕭大人也太危言聳聽了吧!”封倫佩服於蕭瑀的膽大敢言,卻難以認同他的意見。笑了笑,撇著嘴辯駁。
“請陛下裁斷!”民部尚書蕭瑀不跟他糾纏,衝著李淵以躬身,朗聲說道。
聞聽此言,李淵忍不住微微歎了口氣,“是啊,秦王勞苦功高,的確該休息幾天了。可朕這邊,一時還真派不出更合適人手來。太子倒是恰當之選,但眼下朕需要他去隴右走一遭。其他人麽……”
“其實此事無需太子親自出馬!”一直沒參與討論的中書侍郎溫彥博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哦?”李淵好奇地轉頭。溫彥博的性子跟其哥哥溫大呀一樣,都是慎於言而敏於行的人。今天不知道太陽從哪邊出來了,他居然也主動插了一腳。
“臣的故主李藝!”溫彥博向李淵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其實也不是合適人選。即便秦王北上,燕地虎賁還是別輕動為好!一則北方高句麗居心叵測,二來,幽州王也不是個體恤百姓的人。”
“羅蠻子是行伍出身。恨不得以軍法治民。這點朕是清楚的!”李淵笑了笑,低聲附和。“朕如果調他南下,所過之處,恐怕都被他的虎賁掃蕩得跟鬧了蝗蟲一般!”
聽李淵說得風趣,裴寂等人都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書房內的氣氛立刻不像方才那般緊張。溫彥博想了想,繼續說道:“其實博陵王倒是上上之選。只可惜他的封地已經夠大了。最近又一直在向北方用兵,估計也騰不出手來。剩下的,臣以為,若想安定河北,還是派河北之人為好!一則熟悉地方風土民情,二來跟竇建德的余部也能說上些話。”
博陵王李仲堅是李淵白撿來的遠房侄子,雖然在大唐打天下時沒出過什麽力,但因為他威名赫赫,無形中也給李家增添了不少優勢。這些年來,實乃李家最有力的盟友。然而,如今李家馬上就要一統天下了,雙方之間的關系就必須得重新考慮,高低短長,十分精妙。所以不到萬不得己,李淵輕易不會再將這頭猛虎放出來。
估計博陵王那邊也清楚李淵的心思,是以搶在李家的基業未穩固之前,一直打著追殺突厥人的名義,持之以恆地向北用兵。連續幾年下來,據說勢力范圍已經到了大小完水(松花江,黑龍江一帶),將室韋人和靺鞨人的土地都吞了下去。
溫彥博今日借機提起博陵王,少不得懷著曲言而諫,提醒李淵多加留意的心思。那李淵對自家這個撿了的侄兒也是頗為撓頭。有心將其招入京師高官厚祿像對待杜伏威那樣圈養起來,又唯恐因惡了博陵精銳,平添一場大亂。繼續聽之任之下去,怕將來尾大不掉,也是一場難以解決麻煩。想來想去,歎了口氣,揮手說道:“今日咱們先說攻略河北的事情,不提其他。我那賢侄一向懂得進退,估計不會讓我這當叔叔的為難。況且大小完水那邊的地盤,原來也不屬於中原管轄。與其任由室韋、靺鞨糟蹋,還不如便宜了他。好歹也是李家的子侄,算不得外患。”
“陛下說得在理!”民部尚書蕭瑀點點頭,笑著附和,“靺鞨與室韋都是突厥人附庸,博陵王能將他們收服,也算在替大唐剪除突厥人的羽翼。沒什麽不妥。我大唐既然要萬邦來朝,不能連這點心胸都沒有!”
“是啊!”李淵歎了口氣,然後輕輕點頭,“估計只要朕在位一天,博陵王就不會起什麽異心。如果朕的後人憑著偌大個中原,連個邊角之地的藩王都製約不得,就只能怪他們自己沒出息,怨不得朕了!此事揭過,咱們剛才說到哪了?這小溫,盡亂打岔!”
“溫中書也不是亂打岔!”民部尚書蕭瑀笑著替溫彥博解圍,“臣想,溫中書剛才主要說的是,以河北人攻略河北。對吧!”
“蕭大人所言甚是!臣嘴拙,所以詞不達意!”溫彥博向蕭瑀拱手致謝,然後自我解嘲。
聞聽此言,李淵眼前立刻閃過一個人名來,“照你這麽說,朕倒真想起一個人選。程名振最近又立了不少戰功吧。他這個洺州總管一直在外邊征戰,有名無實。朕做個順水人情,讓他衣錦還鄉,你等認為可好?!”
“程將軍的確適合用來安定地方,但威望和官職都太低了些。恐怕難以讓竇建德的余部安心!”雖然很賞識程名振的才華,裴寂依舊出言阻止。
“臣也以為,洺州總管人望稍顯不足!”封倫不甘居人後,趕緊趁機說道,“但陛下也以將其調到京師來問問有何具體安定河北的良策?反正秦王陛下剛剛擒獲王世充和竇建德,還需要在洛陽坐鎮一些日子。待河南諸郡安定下來,陛下再下旨跟秦王商議掃平河北的人選也不遲?否則,秦王殿下經歷苦戰擊敗了竇建德,陛下若派遣他人去收拾河北,恐怕會令秦王府眾將困惑!”
“嗯!”李淵皺了下眉頭,低聲沉吟。封倫今天雖然一直在替李世民張目,但他的話的確有一定道理。前一段時間,因為自己大力扶持建成,已經讓世民及其麾下的將領憤憤不平。如果自己再派別人摘桃子的話,恐怕會令父子之間的隔閡更深。
想到這一層,他就決定將蕩平河北的人選放一放。先處理完河南善後事宜再論。“老是聽玄真提起程名振,朕還沒見過他呢。待會兒時文替朕擬到旨。調他入京面聖吧。他一直在竇建德麾下做事,對河北的情況想必非常熟悉。朕先跟他聊一聊,心裡對河北的具體情況有個底後,再定奪攻略河北的人選。”
既然李淵已經決定將事情押後了,幾個臣子也不好再多囉嗦。拱了下手,表示接受了這番安排。光是看大夥的表情,李淵就猜到有人心裡對此安排不很滿意。訕訕地笑了笑,繼續說道:“世民做事,總能給朕預料之外的驚喜。先是討平隴西薛氏,這回又力戰生擒兩雄。朕這回一定要好好獎賞他,諸位說該怎樣獎賞為好。對了,還有秦叔寶、程知節、羅士信等人,不愧是當年瓦崗名將。世民得了他們,簡直是如虎添翼!”
“為將者戎馬畢生,所求不過是自己和家人的功名富貴,秦王已經無可再封,宜蔭其子!”裴寂笑了笑,搶先回應。“秦、程、羅、侯、尉遲幾位,乃絕世猛將,宜授予總管之職。各自領軍,外出替天子牧守四方!”
“裴大人所雲,乃老成謀國之言,臣附議!”蕭瑀眉頭一跳,立刻出言響應。
“臣附議!”溫彥博猶豫了一下,明知道這樣一來,秦王的屬下看似風光,秦王府的實力卻未免要被分薄,但本著顧全大局的原則,也躬身響應。
李淵輕輕點頭,心裡非常明白裴寂為什麽要這樣建議。但天下還沒平定之前,他不想講寶刀藏起來任其生鏽,“諸位愛卿說得有道理。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等人居功至偉,官爵反而在王君廓之下,著實委屈了他們。這樣吧,給他們先掛個總管的銜,具體派往何處坐鎮,日後再議。暫時還在秦王帳下聽命,以便有不時之需。”
“那秦王帳下的總管就太多了!”蕭瑀想了想,低聲提醒。
“昔日大隋有大將軍王,塞上諸胡紛紛束手。今日我大唐,豈能不設同樣一個位置?”李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擺手,“設天策上將府,節製諸位總管。太子那邊,增設東宮十率,每率各領軍三府。替朕護衛京畿!”
“其他有功人員,參照世民送來的功勞簿,你們幾個看著安排吧。總之,別寒了人心便是。對了,世民這次著重推舉了程名振,說單雄信來襲時,他曾經舍命相救!這個人情朕不能不還。裴卿看看,除了讓他回洺州安置外,朕還能給他什麽好處?”
以程名振當時所處位置,見到單雄信殺來只顧自己逃跑,才真是不要命的行為。他當時只是盡臣子之責罷了,根本無需李淵感激。但李淵當眾把話題轉到這兒,自然是示意剛才的討論可以暫時告一段落,眾人別在此置喙了。
裴寂雖然對李淵這種拖延矛盾,一味和稀泥方式很不滿意,也不好過多乾預,隻好笑了笑,順著對方的意思說道:“程將軍最大的心願,恐怕就是替他父親洗脫罪名!”
“那好辦!雖然人找不到了,名譽朕還是可以給的。當年賀若老將軍的案子,本來就是件冤案。時文,你再替朕擬道旨意,褒獎程將軍忠義傳家。順便把賀若老將軍的罪名給洗清了,以正視聽!”
糾正前朝的錯誤,不過是舉手之勞,不會得罪任何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所以蕭瑀等人樂於為之,笑呵呵地答應了下來。
“把他的官爵也升一升吧?雖然他算你的門生,你也不必如此避嫌。否則,反而讓人說我大唐閉塞!”李淵把頭轉向裴寂,繼續說道。
程名振當年是裴寂一手拉入大唐陣營的,所以,可以算作裴寂的嫡系。李淵今天一再施恩與他,明顯是在對裴寂示以安撫。畢竟人家方才冒著得罪秦王的風險,全心全意在為大唐的江山穩固考慮。其諫言可以不聽,卻不可冷了他的忠心。
“程將軍已經是郡侯,再升,就得封公了。”裴寂笑了笑,搖頭說道。“如此一來,我大唐的縣公未免當得太容易了些。他那個人比較念舊,秦王這次又捉了不少河北將領。臣估計,這會兒程將軍少不得要去秦王殿下那裡,替故交討人情。陛下與其大肆封賞與他,不妨給秦王一道聖旨,命令其撿俘虜中罪行不顯者,寬宥處理。一方面可以讓程名振感恩,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讓竇家軍余部看到我大唐有容人之量。”
“縣公就縣公,秦王的性命,難道抵不上一個縣公麽?”李淵再度笑著擺手,“至於寬大處理俘虜的事情,朕不好勉強。你私下給秦王去封信,指點他一下吧!”
“如陛下所願!”裴寂想了想,拱手領命。
“河南,河北……”又跟四名重臣商量著處理了一些迫在眉睫的要事,李淵終於松了口氣,喘息著說道,“當日朕在河東剿匪之時,從沒想到能有今天。天下就要恢復太平了,這都是卿等和前方將士們的功勞。如果在四海歸一後,你我君臣能將大隋未曾做到的事情也給做到,那你我君臣,也算此生不虛了!”
“陛下指的可是遼東?”封倫見機得快,迅速領悟了李淵的意思。
“嗯!”李淵輕輕點頭。“朕當年親眼看著三十萬大軍葬送在那。雖然非因朕之過而亡,但將士們的仇,朕早晚得替他們討回來!”
說著話,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凌厲。不是因為人心不知足,得隴而望蜀,而是作為當年目睹遼東血戰的一名將領,在心中許下的承諾。
這個承諾,李淵從不敢忘。
正如右仆射裴寂所料,剛剛奉命收攏兵馬回到洛陽城內,程名振立刻去面見李世民,為自己當日在竇家軍旗下的故交尋找生路。
但他之所以這樣做,卻不完全是因為念舊。而是心裡一直懷著某種難以言明的負疚,希望自己能做些事情彌補。
他跟竇建德已經恩怨兩清,所以對竇家軍的覆滅不報半點兒同情。但是,他卻沒想到石瓚會死,更沒想到石瓚會死得如此慘烈。按照羅士信在戰後的說法,石瓚當時是“自殺”的。在明知道大勢已去的情況下,帶著著十幾名親信,飛蛾撲火般逆衝唐軍。直到把身體內最後一滴血流盡,才睜著眼睛仆倒。
“是條漢子!”私底下,羅士信如是評價。帶著幾分欽佩,同時也有幾分困惑。
明眼人其實都知道,大唐一統四海只是個時間問題。像石瓚這種既非竇建德嫡系,又跟大唐沒有怨仇的草頭王,根本沒必要為竇建德殉難。只要他們肯投降,哪怕是在兵敗之後,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降,按照大唐的慣例,都會被授予一官半職。憑著手中的官爵,他們回鄉下去,不難做個富家翁。如果還想馬上取功名的話,只要肯盡心替朝廷出力,幾年過後,熬成個一方總管也不算什麽稀罕事。
同樣作為領兵大將,在李淵麾下,可比竇建德麾下舒服得多。首先,軍械、輜重、糧草、補給樣樣不缺。其次,將士們的薪俸、餉銀也絕無拖欠。如果能混得再好些,像王君廓那樣混成太子嫡系的話,連明光鎧、連環弩這類的寶貝都可以成車成車往軍營裡拉。全軍上下武裝到牙齒,再不會像當年一般,讓弟兄們拎著把鐮刀就跟人去搏命。
然而,石瓚卻選擇一條絕路。他寧可戰死,寧可將憑著手中殘兵換取官職的機會送給竇建德派來的監軍張說,也不肯低下其驕傲的頭顱。
他死了,死得轟轟烈烈,一了百了。卻把無盡的愧疚和困惑,留給了曾經跟他並肩而戰的同伴,留給了一位心智絕算不上堅韌的老朋友。
程名振不知道石瓚為什麽做出這樣的選擇。在聽聞駐守虎牢關的是殷秋、石瓚這兩位故人的消息之後,他還私底下妄想過,秦王李世民久攻虎牢不下,由自己出面跟石瓚套套交情,勸對方獻關投降,為石瓚自己,也為其麾下換一條相對安穩的歸宿。誰料想,還沒等他把給李世民的請纓信寫好,虎牢關被攻破的捷報已經傳來了。緊跟著捷報之後的,是石瓚慘烈的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