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45)
前來觀禮的賀客都是刀頭添血的亡命徒,程名振怎好賣弄斯文。笑了笑,帶著幾分熏然之意說道:“姐姐們饒我一次,今天實在高興,讀過的詩文半句也想不起來了!”
群雄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覺得少年人乾脆爽快,實在是堪稱同道。少女們卻不肯依,非要程名振露一手絕活不可。眼看著外邊的日影已經到了正中,再耽擱下去就會誤了囍宴,程名振猶豫了一下,拱手相求,“文的不行,我來武的可以麽?反正玩刀弄槍,正是我輩本行。”
“對,對,咱們都是練武之人,不玩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張金稱也有心讓程名振在大夥面前給巨鹿澤長長臉,笑呵呵地在一旁幫腔。
連日來,程名振一直以儒冠布袍的模樣出現。對巨鹿澤不了解的河北群雄早已將其視為了諸葛亮、謝玄一樣的軍師。萬萬沒想到眼下這個斯斯文文的新郎官兒還是能上馬跟人拚命的武夫。聽張金稱一說,立刻來了興趣。亂紛紛地在傍邊起哄道:“對,對,別吟詩了。吟了咱們也聽不懂。來點兒實在的,舞刀也行,耍棍子也行。讓大夥開開眼界!”
“那也成,但你不能再拿花架子糊弄人!”女兵也不想過於難為程名振,笑了笑,唧唧喳喳地答應。
知道程名振武藝以花架子居多,杜鵑忍不住有些為他擔心。趁著大夥光顧哄笑,沒人注意的時候伸出手去,輕輕在丈夫的手指上捏了捏。
感覺到指間上傳來的縷縷溫柔,程名振心中豪氣頓生。捉住杜鵑的手指握了握,然後緩緩放開,抱拳向周圍施禮。“那我今天就獻醜了!二毛,段清,你們兩個幫我一下。取郝五叔送的大弓來,再幫我於門外豎個靶子”。
“唉!王二毛和段清對程名振的信心最足,答應一聲,快步出門。須臾之後,他們兩個為程名振取來大弓,又於院子內一百五十多步的樹梢上掛了個練箭用的金錢[11]。
程名振擎弓在手,分開眾人,大步而出。用目光量了量,約略距離金錢一百二十步左右站穩身形。挑出一支狼牙箭,緩緩搭上了弓弦。
豪傑們昨天見過郝老刀送的大弓,一直懷疑此弓的真實威力。看到程名振準備當眾試射,一個個心癢難搔,紛紛跟了出來。
待看熱鬧的人到齊,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道:“今日諸位前輩來參加程某的婚禮,程某無以為謝。就向外邊的金錢射上一箭,替大夥卜一卜前程。若我河北群雄今後能攜手同心闖出一番天地,則此箭必從金錢眼中穿過,毫厘不差!”
話音落下,群雄臉上登時變色。刀頭打滾的人素來講究個口彩,如果這箭射不中金錢眼,大夥這趟巨鹿澤之行就算廢了。而如果此箭正中,對於張金稱來說,自然是天賜吉兆。對於不甘心屈居張金稱麾下的其他豪傑,卻是大大地不妙。
正當眾人暗自後悔時,程名振再度吸氣,彎弓如滿月。“願老天保佑我,今後一帆風順,無難無災!”他心中默默祈禱,看著遠處的金錢在眼中一點點變大,一點點變清晰,手指突然一松。
只聽“嗖!”地一聲,足足有三尺長的雕翎掠過一百二十步的空間,端端正正地從金錢眼裡鑽了過去。
“好!”“好箭法!”“九當家神射!”不待前來觀禮的群豪喝彩,巨鹿澤眾豪傑在大當家的張金稱的帶領下率先大叫起來。揚眉吐氣呀!巨鹿澤什麽時候這般揚眉吐氣過。一百二十的距離,一箭射穿金錢眼!如果說“潛龍騰淵”的故事那些外人沒見過,將信將疑的話。這百步穿楊的情景可是他們親眼所見,誰也賴不掉的吧!九當家射前可是向老天爺祈禱過,借此箭替所有人卜問前程。如今一箭穿過金錢眼,則喻示著從今往後河北綠林在張大當家的帶領下一定能打敗官軍,威風八面,看那些對張大當家心有不服的家夥們還有什麽話好說?!
無論心裡如何後悔不迭,如何罵張金稱狡猾。其他河北群雄也不得不跟著道一聲佩服。“九當家真乃神射,古之養叔不過如此!”“張大哥得到程九弟,簡直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什麽魚啊,張大哥分明是一條潛龍,只是時機暫時未至而已!”七嘴八舌,不一而同。盡管不少人懷疑這個箭射錢眼的把戲是張金稱事先排練好的套路,但一百二十步外穿過錢眼,畢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做到的。特別是對武功全是出於野路子的群豪來說,簡直是想都不敢想。
聽到周圍阿諛奉承之詞猶如湧潮,張金稱臉色紅得就像接連喝了三大缸酒。太過癮了,這樣的小日子太過癮了。他自己都沒料到程名振居然如此夠意思,為了輔佐他上位,當眾給大夥來了這樣一手。
得意洋洋地四下拱手,巨鹿澤大當家張金稱咧著嘴回應:“是老天眷顧我等,某家也是借了大夥的福氣。來來來,大夥入內落座,別耽誤了新郎官卻扇!”
“大當家說得有禮。咱們入內就坐,共商天下大事!”豪傑們難得的心齊了一回,笑呵呵地回應。
說話間,眾人又回到大堂內。看著程名振用一根秤杆將新娘子頭上的紗罩頭挑開,露出一張如花笑顏。新人並肩而立,向眾賓客答禮相謝。隨後有喜娘上前,說著吉利話將新人分開。留下程名振在外邊招呼賓客,拉著杜鵑向洞房去了。
此刻洞房內早已收拾得喜慶盎然。紅色的窗花,紅色的鍛被,還有紅色的枕頭、地氈,一件件上面繡著鴛鴦戲水,魚躍龍門。有人上前替杜鵑除去鞋子,扶到塌上坐穩。立刻又有一波小男孩衝進來,拿了銅錢、乾果四下亂灑。
無論孩子們鬧騰得多厲害,身為新婦的杜鵑是不能從榻上下來干涉的。從現在到花燭燃起之時,都要考校她的坐功。所謂“坐床”、“坐床”,新婦坐得越是安穩,喻示著日後家宅亦越是安寧。哪怕是到了人老珠黃時,不管郎君明裡暗地裡納了多少房小妾。卻無一個狐狸猸子能撼動她的大婦地位。
紅菱、彩霞等女兵都是尋常農家的女兒,性子潑辣有余,沉穩不足。對付段清等毛頭小夥子是手到擒來。遇到七八歲,對男女之防渾然不懂的小頑童,卻是空有一身屠龍技,半分也派不上用場。還是周寧心細,知道此刻新婦早已疲憊不堪了,需要安安靜靜地補充體力。笑呵呵地拉住鬧騰最歡的一個小男孩兒,一邊拿著手絹幫他擦汗,一邊如同親姐姐般噓寒問暖。小家夥毫無心機,被文靜溫柔的美女姐姐順著毛一捋,立刻變成了搖尾巴的小狗兒。其他男孩子失了頭領,登時也沒了再搗蛋的興致,慢慢地安頓了下來。
“拿些果子,回家給妹妹們分,讓她們也高興高興。乖。吃完了,明天再來找姐姐要。只要你們不搗蛋,肯定還有果子吃!”一手拖著一個頑童,周寧慢慢向新房外走。紅菱、彩霞等女兵見樣學樣,也難得地溫柔了一次,半拉半拖,將“灑帳”的頑童們驅逐出門。
洞房安靜下來後,杜鵑終於可以長喘一口氣。聽著前面院子裡的喧囂聲,再扭頭於銅鏡中看看自己酡紅的臉,又是喜悅,又是忐忑,內心深處,隱隱還湧起了幾分茫然。
夫婿在江湖群雄面前箭穿金錢眼,別人都覺得他是為了支持大當家張金稱上位,玉羅刹卻知道那是丈夫為了自己做的。綠林豪傑喜歡舞槍弄棒,素來看不起斯文書生。而夫婿那百步穿楊一箭,則給了所有人一個乾淨利落的答案。她,巨鹿澤七當家杜鵑嫁的是一個能文能武的少年豪傑,不是個只會耍心眼動嘴皮子的無用酸丁。而他,巨鹿澤九當家程名振,雖然崛起的時間晚,卻不是靠著女人的庇護,而是憑著一身真本事闖出來的名頭。既然能在一百二十步外射穿金錢,也能用手中的弓箭護得自己的女人和家族安全。
“只是,今後自己便要做程杜氏了,再不能任著性子胡鬧!”想到未來如何與程家人相處,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鵑竟有些恐慌。廚房裡的鍋鏟菜刀,在她手中遠不如橫刀長矛用著舒服。閨房中的眉筆腮紅,論份量亦重過了鐵棍巨錘!自己唯一引以為榮的便是一身好拳腳,可無論用來對付郎君,還是對付將來的孩子,都未免有點“大材小用”。
人的性子都是如此,越是珍惜,便怕失去。念及日後要維持一個家,而自己心眼兒偏偏比男人還粗,柴米油鹽樣樣算不清楚,杜鵑忍不住低下頭,偷偷地歎了口氣。
這下,把剛剛送走頑童們的紅菱等人都嚇了一跳。趕緊圍攏過來,低聲問道:“姐姐這是怎麽了,好好的日子歎個什麽氣啊?難道覺得婚禮不夠熱鬧,還是剛才有人對你失了禮數?”
“不是,是我被折騰得太累了。”杜鵑抿嘴而笑,不敢把新媳婦的古怪想法輕易說給人聽。
“那姐姐坐著別動,我們給你捶捶腿!”聽杜鵑一說,紅菱等人也覺得有些疲倦,打了個哈欠,強忍著困意說道。
昨晚大夥幾乎都是一整夜沒睡,杜鵑怎忍心再勞煩別人?搖了搖頭,低聲道:“算了!捶也不管用。你們扶我站起來,在房間裡走走便是!”
“那可不行!”紅菱和彩霞兩個趕緊跑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杜鵑的肩膀。“姑爺沒進來之前,姐姐必須坐著。否則家中必有狐狸猸子前來搗亂。姐姐若是累了,可以把腿伸開,我們兩個慢慢給你揉!”
“算了,我還是老老實實坐著吧。老天爺,這結一次婚,比打一場惡仗還累!”杜鵑拗不過姐妹們的好心,苦著臉讓步。
眾女兵抿著嘴,忍笑忍得好生辛苦。這巨鹿澤七當家天生就是個愛動不愛靜的性子,連婚床居然都坐不住。
“笑什麽笑,你們這些妮子,早晚都得受這一遭罪!”杜鵑猜到眾人心裡在想什麽,伸手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女兵臉上捏了一把,大聲道。
一下子就像捅了麻雀窩,女兵們嘰嘰喳喳,亂紛紛地逃開去。料定了杜鵑沒勇氣下塌來追,隔得遠遠地取笑道,“這輩子若是能嫁個姐夫這樣的如意郎君,甭說坐上一下午,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們也心甘情願!”
“我看皮緊了你們!”杜鵑被笑得兩頰火燙,扭頭從床榻上找東西欲拿來砸人。卻發現枕頭、鏡子、被褥、妝盒全是新的,任哪一件都舍不得向外扔。
眾女兵看了,氣焰愈發囂張。指著床上的戲水鴛鴦,蓮子鯉魚,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再笑,再笑日後就別讓我見到你們!”杜鵑無可奈何,氣鼓鼓地要挾。正無計可施間,門簾被輕輕挑開,周寧雙手捧著一碗湯面,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前邊正熱鬧著呢,姐姐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吧。估計一時半會兒,姑爺他根本無法脫身!”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她先向眾女兵們點點頭,然後走到婚床前,低聲勸道。
從早上到現在水米沒沾牙,杜鵑還真有些餓了。顧不得再跟女兵們嬉鬧,低下頭來,盯著面碗裡滾燙的湯汁問道:“這,我可以偷著先吃些麽?會不會有什麽不好的說法?”
“哪有那麽多講究。新娘子坐床,哪個不是由送親的姐妹偷偷塞些點心吃?”嘴快紅菱立刻將話頭接了過去,大聲回應。“姐姐盡管吃,我們到門口望風。不給任何外人看見就是!”
既然沒什麽講究,亦不會影響到今後的幸福,杜鵑就不客氣了。給了周寧一個感激的微笑,接過飯碗,風卷殘雲。
“姐姐……”見杜鵑吃得如此香甜,周寧微微一愣,低聲喊道。
“怎麽!”杜鵑抬起頭,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頭自從被送到錦字營後,走路總靠著牆根兒,很少主動跟人說話。今天卻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情突然變得開朗了起來,蒼白的臉上一直浮著淡淡的笑意。
“沒,沒什麽!”被杜鵑看得有些心慌,周寧垂下頭,顫抖著聲音回應。“姐姐慢慢吃,湯有點燙。”
“沒事。你這妮子真細心!”杜鵑大咧咧的回了一句,繼續狼吞虎咽。不得不承認,大戶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就是心細手巧,能第一個想到新娘子會餓,並能主動去準備吃食。
“這些日子,姐姐百般回護,婢子一直沒機會報答!”笑著搖了搖頭,周寧低聲回應。“姐姐慢慢吃著。我去前面看看,也許能幫上一些忙!”
說罷,抬頭又看了紗帳上的喜字一眼,還是靠著牆根兒,躡手躡腳地去了。
“我也去偷著打探一下,看姑爺幾時能回來!”被杜鵑碗裡的香氣一勾,紅菱也覺得肚子裡邊空得難受,找了個借口,低聲向杜鵑請假。
“你們也去廚房找些吃的吧。我吃完了,就在床上歪一會兒!”杜鵑交出空空的飯碗,帶著幾分倦意回應。
眾女兵心疼主帥,見杜鵑在說話間已經困得上眼皮直碰下眼皮,趕緊將被褥挪過來堆在她身後,架成一個暖暖的依靠。然後相互使了個眼色,悄悄地退向了門外。
門外的猜拳行令聲正亂得熱鬧。郝老刀被推舉做了杜鵑娘家人的代表,自覺長了一輩兒。今天又憑著贈給程名振的寶弓露了把臉,所以威風八面。捧著個酒壇子勸完這個勸那個,不放倒幾個誓不罷休。
此刻張金稱反倒成了穩重人,端坐在主位上,與前來敬酒的豪傑們調笑上幾句,對飲數盞,裡裡外外都透著大家風范。王麻子恨自己的兒子不在身邊,既看不到他娶媳婦,又無法親手抱孫子,被酒宴觸發心事,早已醉得步履蹣跚。卻強撐著與高開道等人拚酒,一盞對一盞,決不肯甘居人後。
“王兄年歲比我等大,半碗對一碗便可!”高開道很會體諒人,知道王麻子已經喝過了量,笑著相勸。
薛頌最了解自家兄弟是個什麽德行,笑著搖頭打趣,“他啊,這次出了血,不喝夠本才不肯停呢。你們別管他,反正他的營盤離這兒沒幾步,大不了今晚派人抬他回去!”
“呸!”王麻子橫了薛頌一眼,決不服軟,“這巨鹿澤,哪裡老子住不得?九當家的這片營盤,我還出了一半的土地呢?諒他現在即便翅膀再硬,也不敢攆老子走!”
“對,對,喝多了你就住這兒。讓九當家再給你找兩個大美女,一左一右伺候著!”薛頌懶得跟這目光短淺的混人叫勁兒,笑著回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