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24)
無論官軍還是綠林,老兵總是最金貴的。他們是一支隊伍能否繼續存在的筋骨。新嘍囉打完了,只要老兵還在,隊伍隨時都可以補充起來。如果老兵都戰死或病死了,一支隊伍也就完全挎了。新招募來的嘍囉沒人帶著根本不敢往前衝,稍遇挫折肯定一哄而散。
是以,不單單曹旦一個人喜歡往洺州營裡邊鑽。阮君明、高雅賢、殷秋、石瓚等將領在戰鬥空隙間,也喜歡往程名振跟前湊合。就連當年反出巨鹿澤去的楊公卿,雖然明知道不會在孫駝子這裡得到任何好臉色看,打著看望麾下受傷弟兄的名義,接連都來了好幾回。
孫駝子等人的存在令大夥心裡覺得格外踏實。程名振將各營傷患分別安置,互不混淆的做法也碰觸到了各位豪傑心底下最敏感的那根弦兒。再加上程名振這邊夥食著實不錯,眾人想跟他保持距離,都按捺不住嗓子眼和肚皮裡的刺癢。
隨著將領們的往來,有關戰事的進展便自動往程名振耳朵眼兒裡邊鑽。不用刻意去探聽,他都知道大夥遇到了一些麻煩。楊善會並非浪得虛名之輩,此人既然能將張金稱一舉擒殺,所靠的絕對不僅僅是陰謀詭計。此外,某些綠林豪傑們的“威名”也加強了城中抵抗者的決心,雖然竇建德承諾過會對城中富戶加以甄別,隻誅殺幾個平素為禍百姓,罪大惡極者,決不殃及無辜。但能在亂世中立住足的豪強,誰家手中沒幾條人命案子在?即便從來沒有跟綠林道和周圍百姓結過什麽怨,其家族與別的豪強也是同氣連枝。誰也無法保證自己不受牽連。況且口頭上的承諾向來不足為信,這年頭無論官府還是綠林,都有秋後算帳的習慣。攻城時你竇建德說得可以比唱得還好聽,待守軍打開了城門,你兩眼一翻,來個死不認帳。讓大夥找誰去喊冤去?
起初豪傑們心氣甚高,遭遇到一星半點小挫折也不放在心上。反正竇建德答應各營損失多少弟兄,日後他就給補充多少。程名振這邊還能將傷者救會一半兒來,怎麽算,這趟買賣最後都是隻賺不賠。多投入點本錢也是應該。但過了三、四天,“本錢”稍小者,如楊公卿和石瓚等人就承受不住了。他們兩個在綠林道上的資歷本來就不比竇建德差多少,所以說話也不太在意場合,分頭探望完自家的傷患,聚在一起就大聲嚷嚷起來。
“這麽下去可不叫個事兒!”楊公卿急頭白臉,仿佛被人欠了兩鬥麥子,“老石你說是不?這攻城都攻了二十幾回了,每回都得折上一兩百人。等到把清河城真給打下來,弟兄們的屍體豈不是跟城牆堆得一樣高?”
“誰說不是呢,這楊白眼還真燙手!”石瓚出生於燕地,說話口音遠比他人要硬。“攻城1攻城!卻沒幾件趁手的家什。每天被人在頭頂上像射蛤蟆般射,卻連泡尿的撒不上去!。”
“挨幾箭倒問題不大,反正只要沒傷到致命處,程爺這能給醫好。”另外一名從河南流竄過了的綠林豪傑咧著嘴附和,“可姓楊的往下潑熱乎大糞,也忒惡心人了。我手下弟兄昨天當場折了四十多個,燙死的也就佔一半,其他全是給臭死的!”
“不行,咱們得跟老竇說說,這麽打,即便拿下清河,日後萬一羅藝南下,咱們也沒力氣再守!”
“對,得跟老竇念叨念叨!”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道去中軍找竇建德,敦促其改變戰鬥方式。竇建德口才甚好,幾句話便重新鼓起了大夥的士氣。但士氣隻堅持了沒幾天,很快,大夥又開始發起了牢騷。這回不僅僅是傷痛麾下弟兄折損太大,並且對能否攻下清河城提出了質疑。
“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必須攻下來。你們看看輿圖,清河城處於什麽位置!”面對眾人的質疑,竇建德沒有采取強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而是掰開揉碎跟大夥講道理。
輿圖這東西對於在座絕大多數綠林豪傑來說,都屬於新鮮玩意兒。以往大夥打仗,完全憑得是對財貨的嗅覺。哪有錢糧可搶,哪防備松懈就打哪好了,何需要看他個勞什子輿圖?但既然竇大當家把輿圖給擺出來了,眾人給他面子也要裝模作樣的看上幾眼。一看之下,還尋到那麽點兒門道出來。
首先,清河城就卡在永濟渠的哽嗓咽喉處。控制了此城,就等於控制了一半永濟渠水道。日後無論向南還是向北,運兵運糧都非常方便。
其次,清河城距離眾人曾經藏身的兩大巢穴,巨鹿澤和高雞泊都不算遠。確切一點兒說,是位於巨鹿澤和高雞泊之間的戰略要地。守住此城,北方官軍若想南下的話,就得繞道巨鹿澤以西,或者高雞泊以東。左右都要多轉四五百裡。而巨鹿澤和高雞泊都是綠林豪傑們的福地,在這兩個澤地裡再藏上幾萬兵馬,關鍵時刻殺出來切斷官軍的後路,保管讓前來進犯的敵軍有來無回。
第三,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關鍵。巨鹿澤、高雞泊和清河城這三點組成的防線往北,便是博陵軍大總管李仲堅的地盤兒。雖然眼下李仲堅下落不明,羅藝帶著虎賁鐵騎跟李家遺孀,李淵的次女李琪兒打得難解難分。但日後無論是李淵的女兒還是羅藝在博陵六郡站穩的腳跟,都有可能揮師南進。到那時,守住了清河城,便等於守住了河北南部各郡的門戶。絕不會再重演當年高士達等人被官軍打得一潰千裡的慘局。
“咱們河北綠林,過去也曾發達過!”待大夥都沉寂下來後,竇建德鄭重總結,“可以說,無論是張金稱大當家,還是高士達大當家,都曾經比咱們現在發達。可他們兩個的結局呢?頭天晚上還風風光光,一仗下來,就血本無歸。我老竇既然接替高大當家挑了這個大梁,就不能再帶著大夥重現同樣的結局。所以我接納了宋先生的指教,要趁著別人顧不上咱們這片的時候,先給大夥打下一塊完完整整的地盤來!”
哦!原來是那酸丁在背後慫恿的。眾將明知道竇建德所持戰略目標長遠,卻依舊把憎惡的目光轉向了宋正本。
這是多年積怨所致,一時半會兒也化解不開。竇建德重重咳嗽了一聲,將大夥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臉上,“我已經決定,讓宋先生作咱們的行軍長史。也就是咱們的軍師。日後,誰對宋先生不敬,就是對我竇建德,對大夥全體的不敬。你們聽見了麽?”
“啊!聽,聽見了!”下面的回應七嘴八舌。驚詫裡帶著羨慕。行軍長史的職別不顯赫,卻是一個權力非常重的角色。可以說,在行伍當中,除了主帥之外,行軍長史第二個具有調兵遣將權力的高官。宋正本才投靠過了幾天,便輕而易舉地成了除了竇建德之外的二號人物,如此“亂命”,怎可能讓大夥心服。
“我知道你們不服!”竇建德目光炯炯,仿佛一直看到眾人心裡在想什麽。“攻城拔寨,宋先生不但不如你們當中任何一位,甚至連給你們端洗腳水的小雜兵都不如。但除了宋先生之外,你們誰考慮過咱們今後要怎麽辦?誰能給我竇建德指出個道道來?”
“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竇建德乾不了。要像以往那樣混,這個大當家的位置請你們另推旁人。只要我竇建德在一天,就想著帶著大夥往活路上走。當大將軍、當大總管,當皇帝,當王爺。別人當得,咱們又怎麽當不得?”
“天王說得對!”
“天王威武!”
“我們跟著你乾!”
群雄被說得熱血沸騰,跳著腳表態。
“想跟著我乾,就按照我的道道來!”竇建德揮動手臂,趁熱打鐵。“打仗,你們在行。誰也別裝孬種。還那句話,損了多少我老竇日後給你們補多少,一個都不會缺你們的。出謀劃策,宋先生在行,所以包括我在內,大夥都要聽他的。至於打下來的地盤如何治理,咱們得都跟程名振學。你看看人家,三個小縣城就能把日子過得流油,看看你們,前前後後掃過上百個縣了,走到哪糟蹋到哪,日子越過越抽抽,比他娘的貪官還不如!”
眾人呵呵大笑,臉上難掩一絲絲慚愧。造反之初,恐怕沒有人不抱著替窮人出口氣的想法。可到了現在,大夥對百姓的禍害的確比貪官汙吏還要嚴重。也不是大夥得意之後就忘了本,治理地方其實是一門大學問,大夥不懂,也沒人教,當然是越折騰越窮了?
“咱們接連打了這麽多天,楊善會即便渾身是鐵,也早被扎滿窟窿眼了!”話鋒一轉,竇建德又把眾人注意力轉到眼前戰事上來。“我跟宋先生在這核計過,到現在為止,咱們已經傷亡了一萬三千多人。就算十個換一個,城裡也有上千死傷。楊善會剛剛打過一場敗仗,手中總共還剩下多少兵?咱們覺得吃力,他肯定更是吃力。大夥再堅持堅持,說不定明天早上,姓楊的就會認聳!”
聽竇建德如此一說,眾人的士氣又慢慢開始恢復。心道,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明天再卯足了勁兒駑弩,說不定破城首功就是咱的。
“如果誰現在就想撤,我老竇也不阻攔。陣亡的弟兄算我老竇欠你們的,將來肯定給補上。但日後有你在的地方,老竇我都繞著走。決不再拉著你們做賠本買賣!”停頓了片刻,竇建德開始火上澆油。
這個節骨眼兒上單獨撤退,等於先前做的事情全白幹了。眾人也不傻,誰也知道其中利害。哄笑了幾聲,七嘴八舌地說道:“看您說的,把咱們大夥都瞧成什麽人了?”
“竇大哥放心,我明天親自帶隊往上衝。看看楊善會還能撐到幾時!”
“既然如此,竇某就拜托諸位了”竇建德站起來,衝大夥做了個羅圈揖。“大夥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咱們辰時攻城,不破此城,誓不罷休!”
眾人欣然領命,紛紛起身告辭。竇建德坐在帥案後想了想,又低聲喊道:“宋先生和程將軍暫且留步,伏寶,鎮遠,你們兩也留下,咱們有事商量!”
程名振已經混在人群中走到了帳口,聽到命令,隻好無奈奈何地折回。曹旦本來就唯恐把自己落下,搶先幾步衝到竇建德身邊,迫不及待地追問:“怎麽著?明天給姓楊的最後一擊麽?我親自帶隊上,你盡管瞧好吧!”
竇建德白了他一眼,默然不語。過了片刻,看看將士們差不多都走光了,才低聲歎道:“已經半個多月了,要可以打下來,早就打下來了!多你一頭爛蒜能管什麽用?”
曹旦挨了數落,卻不氣惱,摸著頭盔嘿嘿傻笑。竇建德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搖了搖頭,繼續道:“我是想跟宋先生、程將軍商量個合適的辦法出來。你在一邊聽著就行了,不懂就別亂插嘴!”
曹旦連連點頭,捂著嘴巴找個位置坐了下來。竇建德命人給宋正本和程名振上茶,然後清清嗓子,低聲提議:“弟兄們士氣已沮,再硬打下去,恐怕結果會糟糕。二位都是知兵之人,有什麽好辦法不妨明言。清河城咱們是必須握在手裡的,否則,宋先生的策略就無從談起!”
“唉!”宋正本歎息著點頭。一時卻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他曾經向竇建德建議過以戰迫降,但前提是城中富戶的利益在戰後必須維持不變。以曹旦為首的武將們非常排斥這個主意,認為那樣有違於大夥起事的初衷。此外,竇家軍的物資補給現狀,也容不得竇建德對富豪們過度地寬容。
王伏寶這些天來一直領騎兵擔任戰場外圍警戒,沒有參與戰事總結和謀劃。見大夥都神色嚴峻,猶豫了一下,笑著說道:“我過去在茶館聽人講古,總是說古人打一個城市,喜歡圍住三面,讓開一面給守城的人逃命。這樣,裡邊的人就無法齊心,仗就容易打得多。而咱們打清河,卻把此城圍得連個蒼蠅都飛不出……”
“要肯跑,咱們來之前,楊白眼早撒丫子了。何必等到現在?”沒等王伏寶把話說完,曹旦氣勢洶洶地反駁。
“這不是沒辦法的辦法麽?關鍵是有人連續攻了這麽久,卻沒任何結果。”王伏寶一豎眉毛,反唇相譏。
“是啊,我不行。換了騎兵上,兩丈多高的城牆算什麽,戰馬蹭地一下就竄過去了!”
“騎兵下了馬,照樣不比某些人差!”
二人素來就彼此不服,此刻戰事不順,看著對方更不對眼兒。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嘲諷起來,盡撿著對方不愛聽的說。竇建德氣得一拍作案,厲聲怒斥:“夠了,你們都不是小孩子,鬧什麽鬧。再不閉嘴,就都給我滾出去!”
王、曹二人立刻沒了話,相對著吹胡須瞪眼睛。竇建德懶得再理睬他們,將頭轉向程名振,“程將軍,你跟楊善會有過多次交手經驗。你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麽打?”
這個問題比較難回答,程名振斟酌了很長時間,才低聲回應,“主公先前的布署沒有任何錯誤。楊善會這回的確是打算與城俱殉了,所以才沒有棄城而走。圍三缺一,和四面合圍,對他來說恐怕沒什麽分別!”
見程名振幫禮不幫親,曹旦立刻高興起來,衝著王伏寶擠眉弄眼。意思說,看吧,連你把兄弟都不支持你。還跟我較個什麽勁兒?
王伏寶對程名振的了解遠比曹旦深,白了第三者一眼,衝著程名振輕輕拱手,“兄弟,你把話說得明白些,讓當哥哥的也學上一招!”
“也不是說你的話完全不對。圍三缺一,的確是瓦解對方軍心的高明手段!”程名振拱手還禮,同時替王伏寶原回了場子。“問題是在於,此時楊善會和城中大戶已經無處可去,所以咱們無論幾面進攻,他都不肯逃了!”
“此話怎講?”後半句話讓曹旦聽得也是一愣,顧不上再跟王伏寶爭風,迫切地追問。
程名振看了看竇建德,從對方目光中得到了極大的鼓勵。“其實,這還是竇天王教導過的,看事情要放眼大局。”
“你別扯我,這回我也沒看出子午卯酉來!”竇建德手捋斷須,呵呵而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