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胭脂坊沒一會兒,就有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迎了上來。
這女子不算年輕,透過厚厚一層粉可以看到眼角細碎的皺紋,但她面容還算姣好,料來年輕時定是一位俏佳人。
女子與郎粲並非初始,遠遠地就招呼起來:“哎呀,郎公子,您怎麽才來啊,讓奴家一陣好等。”
郎粲也不含糊,湊過去就摟住了女子的腰,他蹭了一把女子的臉,輕浮地挑起女子的下巴:“怎麽,我這耽擱一會兒,你就想我想得緊了?”
女子掩唇笑著,順勢輕柔地拿掉郎粲的手,丟了個媚眼過來:“郎君就會取笑奴家,奴家今日倒是想伺候郎君,只怕郎君嫌棄奴家蒲柳之姿呢。”
郎粲乾笑一聲,並不理睬女子的勾引,他搡了搡鼻子,輕咳道:“狀元郎他們可來了?”
女子湊過去,貼在郎粲耳邊:“舒狀元早就來了,現在正與德明大師行酒令,不過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怕是等郎君等的煩了。”
郎粲冷笑一聲:“就是該讓他等!平日裡就擺著狀元郎的破架子,一副眼高於頂的樣子,簡直討厭至極!”
這種話,女子就不敢接了,她訕訕笑道:“妾身帶郎君去找他?”
郎粲哼了一聲,倒是沒有拒絕。
女子笑著攬住郎粲的胳膊,她又看了郎粲身旁的秦易一眼,笑問道:“郎公子,這是你的朋友?要不要找位姑娘作陪?”
郎粲還沒開口,秦易就先拒絕道:“不必。”
女子試探地說道:“呵呵,來胭脂坊哪能少了姑娘作陪,公子看上哪個,直接喚來便是。”
見秦易不為所動,郎粲捏了女子的屁股一把:“不用管他,這家夥眼光高著呢,看不上你們這些庸脂俗粉,要是花魁願意作陪,倒是另當別論。”
女子被襲擊臀部,不僅不惱,還嬌笑起來:“花魁作陪?那得那兩位祖宗樂意才行呀,我可叫不動她們。”
“兩位?”郎粲疑惑地看向女子,“魁者,首也。花魁應是蠍子拉屎——獨一份的,怎麽還有兩位啊?”
“什麽蠍子拉……郎君真是太粗俗了!”女子嗔道,“郎君不是向來自詡聰明嗎,怎麽到現在糊塗了?郎君此行不就是為了那位新來的蜀地花魁?”
新來的蜀地花魁,加上原本胭脂坊的花魁,可不就是兩位?
郎粲一拍腦門:“確實是我遲鈍了,該罰該罰,一會兒你幫我準備兩杯最好的水酒,我挨個親自向兩隻蠍子、啊不,兩位花魁面前道歉。”
女子一眼看破郎粲的壞主意:“哼,那兩位祖宗架子大著呢,達官貴人都敢不見。郎君想靠這個法子靠近她們,可做不到呢。”
“架子大?呵呵,她們能有舒雅小兒架子大?”郎粲癟了癟嘴,“不是說,今日那位蜀地花魁就要找人為她梳攏嗎?
還不是要在床上伺候男人,能有什麽架子?”
女子聞言撒嬌似的打了郎粲的胸口一下:“郎君說話真是難聽,什麽叫伺候男人?花魁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人家是要找到知己!
如果沒有人能夠做出打動花魁內心的詩句,人家甚至未必會露面呢。
相反,只要郎君能做出一首好詩,讓她心向往之,她說不定就會親自來拜見郎君、自薦枕席了呢。”
話是這麽說,但郎粲卻聳了聳鼻子並不放在心上。
說實話,雖然郎粲自認為才學超絕,足以做到通曉古今,但作詩作賦這種事,他其實並不擅長。
並不是作不好,詩句這種東西誰不能作?只是郎粲覺得自己作不出能夠流傳千古的詩,便也沒把作詩這種事情看得太重。
秦易在後卻聽得皺起了眉,主要是“舒狀元”、“舒雅”這兩個關鍵詞,讓他有些在意。
因為這個名字,似乎也如同“郎粲”,曾經出現在《韓熙載夜宴圖》上呢……
按道理來說,這舒雅與韓熙載也是有關聯的。只是聽郎粲的語氣,他似乎和那個舒雅很不對付。
跟著女子走上二樓,秦易和郎粲停在一處包間。
包間內隱約聽得到酒杯碰觸的聲音,以及一個男人狂放的大小聲。
郎粲聽了那男人的聲音,眉頭一下子就擰在一起了。
女子輕輕扣響木門:“舒郎中,郎公子來了。”
裡面的聲音停了一瞬,隨後又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似乎並沒有聽到女子說話。
郎粲有些不耐煩,他對女子道:“你先回去吧,和那俗人相處,你也不舒服。”
隨後他一把推開房門,徑直走了進去:“狀元郎看來是喝大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秦易跟著進去,迎面便看到屋子裡面坐著兩位正在舉杯相酌的男子。
其中一人面白英俊,約莫三十歲,臉上微微發福,一身青色閑服,應該就是郎粲口中的狀元郎——舒雅了。
秦易又看向另外一人,頓時愣住。
只因那另外一人身穿橘色和月白色相見的僧袍,腦袋上光禿禿一片,竟是一位僧人!
和尚還來逛青樓?
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秦易迅速掩飾掉眼睛中的驚訝。
郎粲雖然對舒雅沒什麽好氣,但是看到德明和尚時,卻還是恭敬上前行了個禮,雙手合十道了聲:“大師。”
德明和尚便也站起以禮相回,溫柔一笑。
舒雅斜了郎粲一眼,將酒杯重重放下,酒杯中的酒液濺在他的手上和桌上,洇出一團水漬。
“郎粲,不先敲門就衝進來,就是你的禮數嗎?”這是舒雅對於郎粲方才的回刺。
郎粲並不理睬,仿佛根本不曾聽到。
他拉過秦易,對德明和尚道:“大師,這位便是我說的那位工於作詩的友人,秦易。”
秦易不知這德明和尚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但見郎粲對他恭敬,便也有樣學樣地跟著他先前作為行禮,道了聲:“大師。”
德明和尚依舊如對待郎粲一般,如沐春風地一笑:“阿彌陀佛,先前聽明光誦過施主的《夏日絕句》,當時便心為之折。今日得見秦施主,算是了了貧僧一願。”
“大師客氣了……”
秦易本還想實話實說,告訴德明和尚那首“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絕句並非他所作,可這個場合若是說了實言,只怕又會多出不少麻煩或者惹人討嫌。
想了想,秦易隻好敷衍應付,忽略這個話題為好。
那邊舒雅見郎粲理也不理自己,更是惱怒,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陰陽怪氣地說道:“呵呵,郎粲啊郎粲,你敢與我應下這賭局,我還以為你會找來什麽詞作大家相助。
誰承想……你竟帶了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哈哈哈,真是可笑。那個誰,秦什麽?你叫什麽來著?”
舒雅頤指氣使地盯著秦易,眼睛中滿是輕蔑。
郎粲冷哼一聲:“那也比不得你卑鄙,我說呢,做這賭約時,你舒狀元絲毫沒有退讓,原來是請了德明大師來,真是有夠無恥的。”
原來,郎粲與舒雅同為韓熙載門生,彼此早就有些不對付。
舒雅拜韓熙載為師比起郎粲可早多了,可謂是韓熙載引以為傲的弟子了。
他當然也沒有辜負韓熙載期望。
保大八年,唐元宗李璟命吏部侍郎韓熙載主持全國進士考試,結果年僅十八歲舒雅以會試第一名,被推薦給李璟。
經李璟親試後,確認舒雅確實是位英傑後,便欽點舒雅為殿試第一名,也就是狀元。
舒雅年紀輕輕就得了狀元,這對於他而言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了。
原本舒雅以為自己即將大有作為,在朝堂上成為閃耀的新星之時,現實卻給了他一個狠狠的大嘴巴。
當時朝堂上五鬼作亂,舒雅因不滿李璟的昏庸無能,以及廟堂上的腐敗殘暴之風,便幾度上書諷諫,數次對五鬼進行抨擊。
韓熙載久歷朝堂,哪裡不知舒雅這樣的做法太過激進,只會引起皇帝的反感和五鬼的針對,根本不能長久。
五鬼的地位牢固,根本不是區區一個狀元郎能輕易動搖的,韓熙載苦口婆心地勸他,又各種點撥示意,想要讓舒雅站穩腳跟再想其它。
可舒雅剛得了狀元,自以為了得,年輕氣盛的他哪裡願意等待?
他知道韓熙載年紀大膽子小,於是表面上答應韓熙載不再輕舉妄動,背地裡卻繼續上書諷諫,怒斥五鬼諸多惡行。
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受到五鬼的反撲,五鬼不僅向李璟進了他的讒言,還構陷他種種罪行。
最後理所當然的,舒雅受到了李璟的厭惡,被發配到外地做了一州的太守。
直到近十年後李煜上位,舒雅在韓熙載的推薦下才得以召回,在禮部任郎中之職。
舒雅現在倒是也認識到了當初的錯誤,知道自己當初初得狀元之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所以一向以“狀元郎”三字為恥。
郎粲也知道此事,所以每每被舒雅針對後,就故意提及“狀元郎”這三個字惹他生氣。
這也是為什麽郎粲喚舒雅“狀元郎”,而那個女子喚舒雅為“舒郎中”的原因了。
至於舒雅和郎粲為什麽不對付……
那當然是因為郎粲是韓熙載新看重的門生,韓熙載不僅刻意栽培郎粲,還什麽好處都想著郎粲一份。
而在以前,這些都是他舒雅的待遇!
他舒雅哪裡肯服氣,心裡自然會不舒服,看見郎粲就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