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看著這韓熙載等人的奇怪眼色,不禁皺起了眉頭。
作為秦易了解得不多的南唐歷史中,《韓熙載夜宴圖》是難得的一部分。
秦易清晰地記得這幅畫的內容以及創作背景,按理說是不會記錯的。
所以看到顧閎中和周文矩來到韓府後,他還有著小小的興奮,以為自己竟然見證了歷史。
可仔細再一想,秦易卻是愣住了。
他忽得意識到,這個世界,似乎與他記憶中的南唐有了很大的不一樣了。
雖然《韓熙載夜宴圖》的成畫時間具體不可考,但秦易可以確認的是,成畫之時,郎粲已經考取了狀元之位!
而現在,郎粲還沒參加科考呢!
也就是說,原本的《韓熙載夜宴圖》最起碼是會成畫於幾年之後!結果,因為自己的出現,這幅畫的成畫時間被生生地提前了。
秦易的臉上頓時出現驚愕之色,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只是見證歷史的程度,而是徹底改變了歷史!
自他來到唐國之後,他做出了太多具有極大影響力的事情,已然改變了不少人的人生軌跡,比如周嘉敏,比如郎粲,比如馬承信。
就是幾刻鍾前,如果秦弱蘭被陳致雍欺負的時候,沒有秦易不由分說地上前幫忙,會不會就會變成另一個結局了?
他就像是在一只在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扇動了幾下翅膀,結果引起了北美大陸上的一場龍卷風。
秦易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秦易猛地站了起來,他緩緩抬起自己的雙手,眸中閃過奇色。
秦易一直都沒有把自己看得很重,他一直想著的就是“小富即安”,隻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喜樂無恙地活下去。
對他而言,那樣就足夠了。
可直到這一刻秦易才明白,他是這個時代唯一的變數,他的一雙手,完全可以改變歷史的走向!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來到了這個世界,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往小了說,他能讓極好吃的夥計們過上衣食安足的日子。
往大了說,他能讓周嘉敏乃至李煜不會落得那樣悲慘的結局。
往遠了說,他甚至可以通過提高影響力的方法,給後世留下警言,避免一百多年後的靖康之恥,讓華夏同胞不必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免於一場禍劫。
往近了說,他或許還可以攬狂瀾於既倒,讓南唐這艘破船煥然一新!
秦易眼前一亮,他忽得明白命運讓他來到唐國,到底是為了什麽了。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自己如今既已有了挑動歷史的能力,何不進入這隻棋盤撥動幾隻棋子?哪怕最終沒能挽救了南唐,最起碼可以讓那些與他相處過的樸實善良的百姓們活得更輕松一些啊。
秦易越想,眼中越亮,他握緊了拳頭,心中生出了一個天大的理想。
“秦生,秦生?”韓熙載沉重的聲音挑破了秦易宛若泡沫的幻想,秦易驟然驚醒,愣愣地看著眼前緊緊盯著他的幾人。
“韓公,老師,一時出神,還望二位勿怪。”秦易將精光藏入眼底,露出淺淺的微笑。
韓熙載呼吸粗重,他毫不在意秦易的無禮,而是鄭重地看向秦易:“秦生,方才你說的話,你是如何猜測出來的?”
容不得韓熙載不驚,秦易一個未入官場,從未了解過政事的人,如何能猜得出顧周二人是受李煜之命前來的?
這簡直匪夷所思!
胡老亦是驚喜,顧閎中和周文矩來此的目的,還是他和韓熙載探討了好一陣子才摸索出來的,怎麽秦易就能一語中的?
郎粲最是錯愕,他呆呆地看向秦易,奇道:“秦兄,話可不能亂說,你可知妄語聖上,是什麽罪過?”
韓熙載斜了郎粲一眼,怒其不爭道:“你給我住口,秦生,你快速速講來!”
秦易整理了一會兒思路,輕咳一聲道:“先前韓公曾經講明,顧閎中和周文矩是畫院待詔,那可是翰林院的清閑官兒,素來不好參與朝政之事。
他們既不參與朝政之事,那便和韓公便沒有利益糾葛。按道理來講,他們應該做的,就是和韓公以及其他高官保持一定的距離。
然而今日他們卻一反常態,突兀到訪,這顯然是極不合邏輯的。
再轉念一想,能夠同時使動他們兩位的,除卻當今聖上,並無旁人。所以,這個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韓熙載和胡老對視一眼,各自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韓熙載身處官場,了解朝政/變化,能夠迅速得出這個結論並不足為奇。
胡老混跡官場多年,是被各種歷練摔打了許久,才堪堪醒悟這一點。
然而秦易一個白丁,卻能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實在是了不起。
用專業的話講,這就是敏銳的政治直覺,是身處官場之上,最為珍貴的東西之一。
聽了秦易的解釋,郎粲恍然大悟,他雖有狀元之才,聰敏過人,但他在官場之事上還是個菜鳥,沒有一丁點兒的經驗。
此時受到點撥,他自然貫通了其中奧妙。
郎粲不禁直起身子道:“若依秦兄所言,那豈不是說,聖上對老師……”
郎粲猛地看向韓熙載,他忽得發現這位健談的長者不知什麽時候頭髮已然花白,眼角也已爬上了細密的皺紋。
郎粲這才知道為什麽韓熙載今晚會言辭激烈,對他怒罵不止了。
韓熙載是怕受到天子猜忌,早晚失勢,到時候受到政敵清算傾軋,連累了他這個後輩,所以想提前為他鋪路啊……
可他卻一直以為,韓熙載是太過偏愛舒雅,以至於拉偏架。
自己實在是太幼稚了!
韓熙載歎了口氣,他坐回臥榻,搖了搖頭:“子正不是北人,不會受到聖上猜忌。再加上他受了那麽多年磨練,如今已是可以倚賴之才,回到朝堂必受重用。
官場講究‘製衡’二字,聖上若是棄了老夫,必然會提拔子正以代老夫。到時候,你郎明光站在他的身後,不僅可以暗中幫助他,亦能借助他的羽翼保全自身。”
郎粲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喃喃道:“老師……”
“莫作小兒女之態,徒惹人笑!”韓熙載擺了擺手,他又看向秦易,眼色凝重,“秦生,之前老夫對你多有輕視,還望你不要計較。該如明光所言,你是他的益友。”
秦易對韓熙載的道歉受寵若驚。好家夥,這位可是尋常人見了都怕的大人物,連天子都要敬重三分的朝廷重臣!
而他竟然向自己道歉?
他連忙起身,道著“不敢不敢”。
韓熙載笑了笑,看向秦易的眼神裡不吝讚賞:“秦生不僅才思敏捷,還有過人之智。我韓叔言今日才算見到你這般的人才。
呵呵,若非胡老已收你為徒,還是老夫親自見證的,老夫非要和他搶一搶你這個學生不可。”
韓熙載這才意識到,他是看走了眼。秦易這樣的人才,是天生的大官人。
秦易有著靈敏的政治覺悟,這是能做到明哲保身的基礎。而且他不怒不慍,不卑不亢,形色不露於外,對於任何事情都淡然處之,這樣的人,在官場就是最厲害的人。
“可惜了……”韓熙載暗暗歎道。
其實,韓熙載先前對於秦易的輕視並非沒有來由。
他畢竟是韓府的主人,早早就注意到了秦易借著韓府宴席宣傳“極好吃”的種種行為。
雖然不至於動怒,但他對於秦易這種抓住機會就佔便宜的商人圖利行為,很是不齒。
要不然憑借著秦易的詩才,他早就破格收其為徒了。
現在想想,韓熙載不免後悔,竟然一時糊塗把這麽好的苗子交給了胡老。
若是由他來培養秦易,說不得三五年後,就能出現一個全然不遜色於舒雅的人才。
“還有你!”韓熙載又瞪了郎粲一眼,“你且跟著秦生好生學學,整日留戀花叢不思進取!
你之才華,本在子正之上,今後勞思進取,成就不可估量。若是自甘墮落,早晚成為枯落!”
郎粲虛心受教,再不反駁。
他低著頭想了好久,咬著嘴唇說道:“老師,明日我便去師兄府上,向他登門致歉。”
韓熙載意外地看著他。
郎粲釋然一笑:“我們彼此同門,本就沒有過夜的仇。其實我看得出來,師兄也只是性格高傲,並無壞心。
多年的磨練讓他性格執拗,所以重返朝堂後,他始終憋著一口惡氣,並非單純是對我有意見。
哪怕是明日被他打罵,我也認了!”
韓熙載目色柔和地笑了笑:“明光啊,你總算是長大了啊。如此一來,老夫便放心了。”
郎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難得聽到韓熙載的一聲誇讚。
他很快面色又變得憂心忡忡,擔憂地看向韓熙載:“老師,如今聖上猜忌,你可有應對之法?”
韓熙載握住的拳頭漸漸松開,無奈且心酸:
“宋國是武夫立國,況且得位不正。趙匡胤狼子野心,前些日子佔有了荊平之地,如今他與我唐國共有地利,想來不日必將向唐國出兵。
君主若是疑我,導致主和成為主流,他日必將生禍。呵呵,我已垂垂老矣,何能扭轉乾坤?大不了辭官為民,不去趟這汪渾水。
我韓熙載寧做亂世流民,不做亡國宰相!他日青史留書,隻盼……不留罵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