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歷四十五年八月,禁城的午門,重簷廡殿頂上的琉璃瓦在烈日的暴曬下直要冒出青煙來。空氣中連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天地就像一個大火爐。到現在,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下過一滴雨了。
磚地上,正站著一群身穿青色官袍的東林派系官員。左邊還有一排太監,右邊是配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後邊站著許多穿短褲拿木棍的獄吏。
張問,姓張名問,字亮節,表昌言,弱冠之年,現時肚皮上的補子是鸂鸂,穿的是青袍,周圍的年輕言官衣服顏色都是青色,他混在這裡面感覺很安全。
這時一個身穿蟒袍頭戴剛叉帽的章太監從甬道走了出來,走到北邊的墩台下面,冷冷地掃視了一遍面前的官員。過了一會,太監又抬起頭,用手掌遮在額頭上,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當空的太陽,摸出一塊手帕擦了一下沒有胡須的松下巴。
周圍沒有風,也沒有聲音,年輕的官員們看著太監做著那些瑣碎的動作,表情莫名變得緊張。
蟒袍太監踱了幾步,終於走到最前面的一個官員面前,尖聲問道:“韓況,咱家再問你一遍,這天兒為什麽不下雨?”
韓況國字臉,一臉正氣,揚了揚頭說道:“礦監稅使橫行,民不聊生;小人霸佔廟堂,勾結權貴,乘京察之機,驅逐中正。上乾天怒,降旱警示……”
“哼!”蟒袍太監面有怒色,看著韓況道:“是誰教你這麽說的?是誰指示你們來的?”
韓況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大明的官員,說自己的話,盡自己本分,用得著人教!?”
韓況昂首挺胸大義凜然,筆直地站立,一身浩然正氣,連張問都覺得他的身影高大起來,甚至,差點被他的正直感動。如果不知道韓況的底細的話。
“好、好。”蟒袍太監又摸出手帕輕輕揩著下巴,“……廷杖吧。”
獄吏立刻撲上來,將韓況摁倒在地,扒了官袍,用麻繩綁住雙手,高舉起朱漆木杖開始杖刑。
韓況咬著牙沒喊出聲,可遠處的張問倒吸了一口寒氣,他十八歲中進士,為的是有朝一日能給為李氏子弟所害的表妹小綰討回公道。可做了官才發現這李氏一族可不僅僅是大商賈,其勢力也遠超張問所想。張問認為李氏等幾個家族或與許多朝廷官員存在利益關系,又或者這些家族本就有子弟在朝為官,上通朝臣,下邊又有地方商賈依附。而那些商賈地主之間又各自牽連,盤根錯節,樹大根深,這整個利益網以他現在的位置還看不通透。
可至少,眼前這個一身正氣的韓況,張問能夠確認,就是和那些人是一夥的。這次午門死諫就是韓況帶的頭,因為礦監稅使重危害了商賈們的利益,恰逢天旱,他們正好借天說話,聲討稅使。
這兩邊一邊故作正直清高,一邊故作大公無私,張問卻清楚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可他依舊什麽都不是。他可以就在今天,就這麽死在這廷杖之下,也終究是死於無名,換不得俗世甚至後世會給韓況掛起的“傲骨”“忠賢”的匾額。在這一刻張問明白自己是太幼稚了。為了復仇而從仕,結果不僅低估了仇人,還讓仇人李氏有了戒心。
“二祖宗當心,可別踩著髒東西。”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斷了張問的思緒。
蟒袍太監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了兩聲,走了過來,旁邊拿著拂塵的小太監急忙扶住蟒袍太監。
蟒袍太監說道:“張問……”
隻說了兩個字,張問一下就癱倒在地上,臉色蒼白,手腳發顫。
蟒袍太監忍不住笑了,“咱家又沒說要打你,你就能嚇成這樣……”
張問一臉驚恐,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回家去吧,跟著他們瞎起哄幹什麽?想升官也不是這麽法子。”蟒袍太監冷笑著說。
旁邊的官員怒氣衝衝地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貪生怕死!現世寶!”
張問戰戰兢兢從地上爬了起來,低著頭,在惡毒的咒罵中離開午門,剛走沒幾步,就摔了一跤,摔了四仰八叉。眾太監等人終於忍不住,爆出一陣哄笑。
他急忙狼狽地爬了起來,一陣疾走,順著端門、承天門出了紫禁城。城門外面,幾個人正在給剛才被打的韓況灌尿,據說灌尿就能讓被廷杖後的人醒過來。
一個小夥子見著張問,屁顛屁顛地奔了過來,撲通一聲趴到地上,哭訴道:“東家,您可出來了,小的找了郎中,還有童子尿……東家,他們沒打您麽?”
張問徑直上了轎子,免得被這幫下人聞出異味,又一陣哄笑。
“趕緊的,抬我回去。”
這個跟班叫來福,是李氏的人,張問正是因為偶然得知了來福的底細,才確定李氏對自己有戒心。
“起轎!”前邊的轎夫一聲吆喝,四個人四平八穩地抬起轎子。
張問坐在轎子裡,閉上眼睛,腦中又出現了那些帶著嘲弄輕蔑表情的臉……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很快就會被下放到地方去做知縣或縣丞之類的小官,東林黨的大佬們自然不會再讓他佔著朝廷言官的位置,一個道德敗壞的理由,他就可以卷鋪蓋滾蛋。這樣一來,就可以從這趟渾水裡出去了。
李氏的人會不會因此把自己從隱患名單裡消去?張問搖搖頭,覺得還完全不夠。
過了一會,他撩開轎簾,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景,街面上十分繁華,白牆青瓦,青石地面,雕樓畫棟,庭院深深,又有各種擺攤賣小吃、飾品、衣服、蔬菜的,熱鬧非凡。
這太平熱鬧的景象,讓他的心情仿佛也跟著愉快起來。
轎子轉進青石胡同,走到家門口,管家曹安已等在外面,低聲問來福:“少爺傷勢如何?”
來福的聲音道:“幸虧他們沒打著東家。”
曹安疑惑的聲音:“哦……”
曹安是張問的先父留下來的老奴。
張問從轎子裡走出來,一句話不說,直接進了院門。
“有勞大夥了,拿去喝碗茶。”曹安摸出銅錢。
其中一個轎夫接了銅錢,說道:“好勒,以後有買賣,東家叫人到胡同口子上言語一聲就成。”
這些轎夫都不是張問的人,養不起,張問平日去衙門都是走路。他這些年讀書,然後做了個無權無勢的京官,坐吃山空,將家裡的財產敗個精光。
現在家裡一共就四個人,張問和他的後娘吳氏,一個跟班,一個老奴。
走進門,二進的四合院顯得有些空曠,一派家道中落的景象。
後娘吳氏正欣喜地看著張問,“快從這火上跨過去,去去晦氣。”
吳氏穿著一身舊儒裙,瓜子臉,下巴尖尖的。她現在也才二十幾歲,來到張家的時候還是個小女孩。聽說那年吳氏的家鄉大旱,爆饑荒,百姓易子而食,鄰家正要煮她的時候,張問父親的一個朋友路過,就用一鬥米換了她。
現在張家就剩張問一個男丁,吳氏不由得十分緊張,生怕張問有個三長兩短,失去了依靠,這會兒見著張問沒事,自己走進來,吳氏喜形於色,催他拿柚子洗洗,祛晦氣,又說晚上有燉肉吃。
邊上站著的來福頓時就喜笑顏開。曹安笑道:“小鬼,看把你樂得,還不快去劈柴?不然可沒你的份。”
“哎!”來福屁顛屁顛地向柴房走去,他看起來是個多麽天真多麽容易滿足的小廝。
吳氏轉身走進廚房,這時曹安低聲道:“今兒上午來福買柴出去的時候,去了沈家的錢莊。”
“沈家……”
曹安提醒道:“紹興府。”
張問馬上確認了以前的猜測,就算沒有今天這件事,同樣也會被貶出京師。
畢竟言官被殺影響較大,先貶出去,貶到他們的地盤,在浙江殺個把人,和捏死一隻螞蟻差不多。
今天在午門,張問好歹撐到了最後。張問希望,他們不會急著殺一個如此懦弱的人……畢竟一個進士當眾失禁不容易,主動放棄皇帝都不殺言官的護身符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