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表情並不在意,好像早就接受了生活的不容易,“也沒啥,在刑部錄完口供之後,我就在京城做起了小買賣。
只是天不遂人願,碰見了幾個大臣家的紈絝,沒想到一撞給活計撞沒了,哎!找誰說理去!
皇上,草民可跟您說,那個什麽兵部尚書王什麽家的公子真不是個東西!
把我的買賣攪了不說,還將好好一個戲班子給趕出了戲樓!真不是個東西!”
再聽見王倫的名字,朱祁鎮不禁納悶,這些人眼睛裡就沒有王法嗎?
不過他沒有打斷柳岸,靜靜地聽著他的訴說。
在京城內沒有找到生計的柳岸,便出了城,餓的走不動的時候被一家人的飯香味吸引,壯著膽子去借了碗飯。
那家人是個好人家,看他孤苦無依的就收留了他,投桃報李的,他就在城裡挑糞做活,賺些散碎銀子的同時,也能給地裡施施肥。
看著柳岸臉上的舊傷,朱祁鎮問:“這些傷是怎麽回事?難道是那王倫後來又跟你為難了?”
柳岸搖搖頭,哭笑不得的說:“是那些糞幫的!他們見我要價比他們便宜,就要拉我入夥,還要我交什麽入夥費,我不同意就跟他們打了起來……”
朱祁鎮也聽說過糞霸這個東西,現在就有糞工和專門賣糞給農民的糞商,雙方合作一個收一個賣,把持了一城一地的五谷輪回之地。
“哎,還真是什麽都有拉幫結派的,都成了幫會了!”朱祁鎮可笑又可氣的哀歎一句。
“家裡還有什麽人沒有?既然遇見了朕也不能看你這樣,家裡還有人的話,朕一塊接過來,給你們在京城安個家,以後好好過日子!”
柳岸聞言落寞的搖頭,他說:“我倒是有個親哥哥,不過早年間打仗死在了戰場上。對了,那場仗還是跟您打的呢,說不定您還認識他!”
柳岸突然激動起來,兄長能跟皇帝一起打仗,就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
朱祁鎮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問道:“是哪場仗?你哥哥叫什麽?”
“土木堡!我哥叫柳十三!”
轟隆!
朱祁鎮好像聽到雷聲在耳邊炸響,他下意識的低頭,雙手做環抱狀,仿佛上面還躺著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個人渾身鮮血淋漓,嘴裡不住地向外冒著鮮血,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皇上!”樊忠也記得那個將士,擔心的輕喚朱祁鎮一聲。
朱祁鎮良久才終於回過神,“你哥是一個英雄,朕知道他!”
“真的嗎?皇上您真的知道他!太好了,我哥在天有靈知道您認識他也一定會高興的!”
不光知道他,而且他還是為了救我而死。後半句話朱祁鎮怎麽也說不出口,看著柳岸的樣子,朱祁鎮知道自己欠他們的太多了。
“你哥是英雄,有朝廷的賞賜,家中的積蓄都花光了嗎?”朱祁鎮疑惑的問。
柳岸一愣,沒理解朱祁鎮的意思,反問:“皇上是說減免賦稅?可我們家沒有田產,倒是給老爺家田給減了,老爺賞我的銀子落在老家也沒能帶出來,要不然現在應該還能好過一點。”
朱祁鎮更詫異了,自己當時明明讓人好好照顧烈士的家屬,為什麽這柳岸什麽都沒有得到?
那些金銀呢?那些榮耀呢?那些本應該屬於他們的是誰給拿走了?
樊忠不敢再讓朱祁鎮受刺激,扶著他的胳膊說:“皇上,天色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宮吧,柳岸的事,讓臣去辦,保證給您一個滿意的結果!”
朱祁鎮沉默點頭,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他已經無法面對柳岸了。
柳岸也不知道朱祁鎮為什麽突然這樣,可他覺得皇上是個好皇帝,朝著朱祁鎮的背影磕了個頭才跟著錦衣衛走了。
等到朱祁鎮接近了皇宮的時候,悉悉索索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往那一看,那些鮮豔的戲服吸引了他的注意。
朱祁鎮走上前去,要確認這些人是不是柳岸所說好心的戲班子。
走得越近,便感覺這些人越熟悉,到了近前,朱祁鎮驚呼出聲:“二旺?”
迷迷糊糊的二旺抱著胳膊睜開眼睛,頭一眼還沒認出面前的人是誰,繼續翻了個身子還想再睡,被自己的娘親柳眉叫醒。
“恩人,您怎麽這麽晚還在外面?剛剛見官府抓人,現在街面上不太平,您還是早些回去吧!”柳眉勸道。
朱祁鎮愕然的母子二人,萬萬沒想到,那個被人排擠的戲班子竟然是二旺的,連著三家人被王倫欺壓,讓他這個皇帝心裡的殺意遏製不住的增長起來。
“原來是大哥!你怎麽來了?真是給您丟人了,混成了這幅樣子,有負您的重托。”二旺終於醒了,第一個表情竟然是抱歉。
朱祁鎮心更沉了,搖頭否認二旺的說法之後,示意樊忠照顧他們,自己腳步踉蹌的朝前走去。
樊忠擔心朱祁鎮出什麽事,趕緊交代幾句背起朱祁鎮朝紫禁城跑去。
“大哥這是怎麽了?看起來身體好像不太舒服,千萬不能有事啊!”二旺擔心地說。
“放心吧,你大哥是個好人、貴人,一定不會有事的!”柳眉摸著兒子的頭肯定的道。
朱祁鎮被樊忠帶回乾清宮,把自己關在寢宮裡一個人呆了一夜,期間金齊想進來伺候都不能。
“為什麽?明明我已經幫他們,為什麽好好讀書、做工、做生意的人不能好好過日子?”
“是我錯了嗎?我不該人為的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這是老天爺對我的示警?”
“不不不!”朱祁鎮面目猙獰的看著頭頂。
“不應該是這樣!他們都是好人,都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對!是他們!是他們奪走了本該屬於柳岸、二旺、東郭子瑜平凡快樂的生活,是他們拿著刀槍指著好人!”
“不!不是他們!”
朱祁鎮或者說陳華的眼神漸漸清晰,他輕聲說:“是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這一瞬間,朱祁鎮的目光仿佛從整個大明掠過,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些吃不飽穿不暖仍要被欺壓的百姓;
看到了仆人丫鬟被任人宰割買賣,連做人最基本的尊嚴都沒有的賤籍;
看到了那些為國拚死拚活,捐軀之後,連家人的生活都無法保障的英靈;
看到了那些吃人者的血盆大口,看到了他們臉上的道德仁義,看到了他們的利器: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