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正月底,已經不像數九寒冬那般酷寒。從大街上傳來最後一次更點的鍾聲,在晨風吹拂下,顯得越發輕柔纖細,宛如一根輕輕震顫的銀絲。
揚州行在西暖閣裡燈火闌珊,照耀得這個金堆玉砌的輝煌空間裡一片朦朧,斕銀雕花燭台下,堆滿了斑駁的蠟淚。帷幕低垂,珠簾紗窗已經透進了晚冬的涼意。
禦榻上,趙諶正做著一個奇怪而恐怖的噩夢:一所空闊的大殿裡,牆上琳琅地掛滿了書畫,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他自己在流連地欣賞著。
他在道君皇帝畫的一幅‘聽琴圖’前面停下來……
身後傳來一點古怪的聲響,回頭看時,一個人已經逼近了。看去像個蠻夷婦人,身材高大、披頭散發、手執一支長槍……他驚駭之極,一面拔步逃跑一邊大喊來人。可是竟沒有一個人來,兩腿已經酥軟……夷婦撲上來,他仰面跌倒在地,夷婦趁勢騎在他身上,手執槍尖直刺他的咽喉,慌亂中,他雙手握住了槍纓,用力向外推拒,同時大喊救命,兩臂已酸軟得支撐不住了,槍尖離喉嚨只有一寸左右……
童穆聽見聲音,進了屋來,看見皇上的腦袋在枕上左右滾動,啊啊地發出可怕的叫聲,知道他又魘著了,便連推帶喊地想把他喚醒。
趙諶醒過來了,還在瞪著一雙眼睛驚恐四顧,待了好一會才完全清醒了,看清了伺候在一旁,趙諶緊張的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皇上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啊,沒有什麽,朕做了個夢。”趙諶輕描淡寫地說,但一顆心還在急劇狂跳。
“啊,什麽時辰啦!再睡一會吧!”趙諶向裡面側過身去。他不願說出夢裡的情景,身為皇上,被一個夢嚇成這樣,他感到有傷自尊。
趙諶用力閉上眼睛,可是毫無睡意,脈搏在耳旁怦怦地響個不停,剛才這夢使他感到十分蹊蹺,五天以前他也夢到一個夷婦在追殺他,情節和這次大同小異,為什麽總是夷婦?道君皇帝的書畫又是什麽意思?古往今來畫家成百上千,為什麽單單夢見趙佶?而他做了金國的俘虜。
自從靖康年間金兵圍城以來,他驚恐無眠,與太后和呼延庚郊外時微感風寒,後來雖然痊愈,身體卻有隱患。親政以來,越發感到精神恍惚,身體羸弱不支。
他的頭腦像失控的潮水一樣,沿著這條線索就漫無邊際地泛濫開了……他感到這兩場噩夢就是一種警示和預兆。是不是他要走上祖父的命運了?
越想就越感到恐怖,深信夢境裡就是一種暗示,他頓時感到一股寒氣直透脊梁,睜眼驚恐地向四下張望,殘燈輝映,仍是一片黃澄澄的色調。
在眾人面前,趙諶竭力做出一種勵精圖治的模樣,但經歷了符離被圍,壽州大敗兩次挫折,在趙諶的內心,對是不是真的能夠興複基業又懷疑起來。為此,雖然親自決定了親征,趙諶卻沒有隨大軍出發,而是留在揚州,觀望風向。
未來的結局將是怎樣?據說虜酋現在兵力更盛,已經遠超當年的完顏阿骨打,若是這一次在江北戰敗、虜酋會不會長驅直入?黃潛善和王稟能擋住他們嗎?……看來還需重賞,如其不然,若果真如張銓奏折上說的:“封疆不守,二帝北遷,國朝賦稅山積徒為資敵之財,又悔之何及?!”
何栗急忙重新更換了朝服,帶了一名長班,慌忙地奔向行在所在的轉運司而來。
他感到有很多話要向皇上面奏,除了補員、發帑、請皇上臨朝理政等那些陳舊話題之外,他還要找機會,讓皇帝疏遠康王。
宰相李伯紀為人太正,又是太后任命,不為皇上所喜,自己和孫傅算是帝黨,而康王作為宗室,和皇帝走得太近,危害了所有文官的利益……何栗默想和整理著,在心裡暗暗打著腹稿。
但趙諶沒有問他任何政務,而是讓他解夢。
趙諶講述著夢中的情景,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何栗老態龍鍾低著頭專心聽著。皇上講完了,他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心裡盤算著怎樣能使皇上轉憂為喜。
“微臣以為這是好夢,是個大吉之兆。”
“噢?!為什麽是大吉,你說給朕聽聽。”
“皇上還記得春秋時晉、楚城濮之戰的前夜,晉文公所得的那個夢嗎?!”
趙諶臉上露出惶惑。
“晉文公這一夢與皇上的倒非常相似。他夢見與楚王相撲,自己仰面摔倒了,楚王騎在他身上,砸破了腦殼吸食他的腦漿,驚醒後十分惶恐,將夢境告知大臣狐偃,狐偃圓夢後認為是大吉之兆,因此皇上也必是大吉無疑了。”何栗不愧才子,才思敏捷才想起這個歷史典故。
“噢?!這個夢狐偃是怎麽圓的?”趙諶一付急切的樣子。
“狐偃說文公仰面倒地乃是得到上天看顧,楚王成騎伏之狀意味著跪地請罪,腦漿是柔軟之物,楚王取其柔是柔順屈服之意。次日決戰果然大勝楚軍應了夢兆。皇上夢中的夷婦顯然是指女真,她騎伏在皇上身上,竟和晉文公夢裡的楚王完全相同,正是表明他日必將大勝索虜。”
“那麽,夷婦用槍尖來刺朕的咽喉又是什麽意思?”皇上已有喜色,但還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微臣以為,槍尖乃是槍的最前端,刺喉是伺候的諧音,合於一起就是‘搶先伺候’之意,說明努酋虜首之後,女真人會率先向我表示臣服朝貢,其他夷虜各部也將蜂起效法,從此我將出現一派四境安定娛樂升平的大好局面。”
趙諶半信半疑:“但願一切如相公吉言。”
天亮時分,報捷的快馬馳入城中,旗杆上高書“高郵大捷”四個字,是露布飛捷。
何栗再次被召入行在,這一次,皇帝容光煥發:“一切皆如先生所言,果然大破索虜,斬首三百。朕決意親征。”
何栗拜倒:“既然王殿帥已經告捷,皇上又何必親赴險地?”
這時,趙諶的少年心性已經完全壓製了他的懷疑恐懼,他決心效仿晉文公,親自取得城濮之戰的勝利
“朕以天下重任勞煩先生了!軍前糧草,萬萬勿要耽擱。”皇上用力握了一下次相的手,喟歎地說。
“微臣當鞠躬盡瘁、肝腦塗地,以不負陛下重托。”何栗的心中還有點小激動,皇帝沒有把留守的重任交給宰相李綱,而是交給了自己這個次相。他正想進言,讓皇帝小心康王,趙諶卻打斷了他。
“相公,大江南北,近千萬流民,如同遍地乾柴,相公籌措糧草,須得小心應對,休得壞了朕的江山。”
“微臣死罪,決不敢掠奪良民。”
何栗諾諾地應著,心想:皇上召見一刻千金,皇上既然關心軍餉,那軍餉的真是情形,也要讓皇帝知道。
於是就硬著頭皮,說出了那十萬火急的請求:“揚州為了賑濟流民,庫存糧草已經不多,軍中欠餉已近半年,新調援兵糧餉尚無著落。‘韓白之勇,非粟不戰。’七萬大軍出征,每日耗糧五百石。如今江寧府庫庫糧業已告罄,江南交征尚未運抵揚州,為今之計唯望皇上下旨,請揚州、金陵的官宦富戶捐贈,以救燃眉,暫慰大軍望梅之思,以勉勵將士折衝之氣,則東夷醜類不難殄滅。”
“兵餉至關重要,還應多方努力,勿致缺乏,貽誤軍機。”趙諶半閉起眼睛緩緩說道。
求告半晌皇上只是虛應故事,令次相深感失望,便進一步懇求說:“如今東夷之患、切近剝膚,軍餉已成十萬火急,皇上何獨惜於今日。請皇上下旨,讓宗室官宦每戶捐贈糧一萬石,無糧可用錢抵”
“讓宗室官宦捐贈。”趙諶一拍大腿,“妙啊,靖康年間圍城之時,呼延庚也曾讓宗室捐贈,朕立即下旨。”
皇帝找來中書舍人,也是揚州知府的汪伯彥製詞,汪伯彥大叫:“此亂命也,臣不敢草詔。”汪伯彥是將揚州作為巢穴來經營,豈可得罪本地的官宦?
趙諶大怒:“朕還未出京,爾等就不把朕放在眼裡了嗎?請李相來,請李相公來。”
宰執廷議,爭執不下,皇帝的老師孫傅也不讚成讓宗室官宦捐贈,他潛意識裡認為,得罪士紳絕非一件好事,本地的官紳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此次廷議沒有結果,四位宰執各自出去找尋盟友,準備再次較量。
晚上,旅居在揚州的韓肖胄,韓贗胄兄弟府上,來了一位訪客,是宰相李綱的門生,也與韓贗胄有舊。他受李綱之托,來拉攏韓家兄弟,讓他們帶頭捐贈。
依李綱想來,韓家五朝為相,世受國恩,正是傾其所有以報君王之時。而且韓家家資豐厚,人丁殷實,區區一萬石糧食,韓家根本就不會在乎。他只派了一個門生來,就足以說服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