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許鳳佳就被來送消息的立夏從床上推了起來。
“……等到早上進去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血流了一地。”這位大丫環面色雖然蒼白,但聲調還是很穩當的。“現在國公爺已經過去了,請世子爺也快些梳洗了過去。”
她頓了頓,又道,“國公爺說,少夫人就不用進慎思堂了,不過一會兒也要叫您到清平苑裡去說話的。”
七娘子先是一驚,隨後又很快鎮定下來,她半坐起身輕聲道,“知道了。”
又問許鳳佳,“你昨晚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沒等到就睡過去了,倒是一點都沒覺得。”
許鳳佳的行動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睡著沒多久我也進來了。昨晚什麽都沒說清楚,娘說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來談更好。”
他唇邊露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諷笑,低聲道,“你看,現在來說,不是什麽事都解決了?”也不等七娘子答話,就又轉過身大步進了淨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預備熱水,七娘子也就起身來在立夏的服侍下換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盡,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於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盡,能夠回避無數不好回避的難題,平國公昨晚將她送回慎思堂,還不就是為了盡量給她方便?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飲刃自盡時,七娘子才有些許動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邊說,一邊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對別人狠,對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這樣不緊不慢地吃過飯,四郎、五郎就進了屋子,兩個人都是愀然不樂,“娘,谷雨姨姨不讓我們去上學!”
七娘子望著這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臉,隻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畢竟是挪開了一點。她打從心底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今天家裡有點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學,等一會娘也要進園子裡去幫忙,你們呢,幫不上忙也不要添亂,就在屋裡練字好嗎?”
五郎還好,四郎緊跟著就道,“咱們能到至善堂去玩嗎?或者去慎思堂找賢姐姐玩!”七娘子毫無準備,被四郎這樣一說,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為難。四郎看到,面上就顯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這麽小,就知道什麽叫做套話了。這技巧雖然粗糙,甚至於四郎根本不知道這叫做套話,但也能說明這孩子有多聰明,幾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問話的技巧,又已經可以解讀大人的臉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飯碗問四郎,“你是在哪裡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臉無知的五郎,他略帶驕傲地笑起來,抬著頭道,“我在洗漱的時候,聽見誰和谷雨姨姨說,慎思堂那邊有這樣的事,就別讓孩子們上學了……娘,五叔五嬸出什麽事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五郎就搶著道,“多嘴!死小鬼問什麽問,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這句話的聲氣倒一點也不像五郎的奶聲奶氣,更像是外頭老媽媽們罵小丫頭的語氣,這時候說出來,真是恰到好處。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著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等清平苑來人,“請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說話。”這才吩咐兩個孩子,“你們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亂。”便帶著兩個丫頭,進了小萃錦。
此時此刻,小萃錦內的人就又都換了一副表情,雖然說不上慌張,但人人臉上,也都多了幾分沉重。七娘子才進了清平苑院子,就聽到堂屋內傳出了太夫人顫巍巍的聲氣。“
這到底是怎麽鬧的,忽然一夜之間,於靜就被關起來了?他就是做錯了事,這麽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國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這樣搓摩兒子?”
她語氣是罕見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幾步掀簾子進了屋。邊見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圍繞著太夫人,兩人都正勸太夫人,“您還是坐下說話。”
許夫人自己站在窗邊,倒是沒有上前,見到七娘子進來,她衝七娘子使了個眼色,高聲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來,她雙身子的人,禁不得這樣折騰!”
太夫人站在許夫人對面,本來正是捶胸頓足,聽到許夫人這句話,倒是被提醒過來,頓時放緩了動作,在兩個少夫人的攙扶下緩緩落座。她瞪了許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見的凌厲,又沒好氣地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一個兩個都啞巴了?”
看來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爺被關的消息,情急之下,殺到許夫人這裡來興師問罪的了:許夫人一回來,五房就遭到沉重打擊,太夫人這一招雖然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但卻的確走得很妙。
許夫人卻又哪裡會和太夫人計較這個?她看了七娘子一眼,歎了口氣,沉重地道,“還是善衡來說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這個說明的任務還是要著落到自己頭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頭上。
心頭又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疑問。
看五少爺昨天的表現,下毒的事,他心裡應該還是有數的。至於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為,就很難說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了。
毒害五娘子和箭傷許鳳佳,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現代說法來說,這只能說是過失致死,畢竟五少夫人的動機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則她大可以選用更隱蔽的毒藥。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間的關系也很不睦,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氣傷人,就動機本身來說,雖然大逆不道,但終究沒有冒犯到平國公最深的底線。
可如果邱智傷人的事得到證實,五房這就是蓄意謀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為這件事茲事體大,又沒有直接的物證,七娘子和許鳳佳才沒有將它體現在案情裡,免得扯來扯去,反而把水攪渾了。但平國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潛台詞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國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猶豫地將一切罪名都認了下來,又強調自己是自把自為,把所有的罪名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平國公信不信不說,七娘子卻沒有打算就這樣讓五少爺逃脫懲罰,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爺的性命,但這一巴掌,必須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頭來,把四少爺心裡可能存在的一點想法打掉,把許鳳佳的世子位打得穩若泰山……
不過,她還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從頭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雖然對六房不滿,但卻不像是對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則又怎麽會由得五少爺躺在侍衛一職上玩樂?早就把他趕到北疆,讓他建功立業去了。
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裡,還是心裡有數,只是采取了默許,甚至是慫恿的態度呢?
七娘子一邊從頭說起,一邊就將眼神對準了太夫人。
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聽七娘子說了幾句話,臉色就是一變。她似乎沒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這時候又被擺上了台面,訝異之余,神色間也少卻了不滿,多了絲絲慎重,與一點點幾乎不可見的憂心。她挺直脊背安靜下來,仔細地聽著七娘子的敘述。
七娘子這幾天來,已經不知道說了幾遍這故事,根本是熟極而流,她說到了於安,說到了小松花,說到了邱智……最後,又說到了吳勳家的。
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著反常的寧靜,她似乎將一切都壓在了心底,反倒讓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來,也看不出心虛,也看不出憤怒。只是在七娘子說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認罪的時候,神色驟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昨晚回去之後,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長了聲音,見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絲震驚,一絲了然,才續道,“今早起來,據說其已經飲刃自盡。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救不回來了。五哥昨晚被父親下令關在柴房裡,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經交待完畢。依然密切地注視著太夫人的神色,想要看出這位狡詐而深沉的老人,此時此刻的情緒,到底如何。
太夫人緊緊地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才呼地鼓起腮幫子,出了一口氣,一下翻起了眼皮。
“這件事,決不能有隻言片語,流傳在外!”老人家兩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將整件事給定了下來。
許夫人不動聲色,點頭附和著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要是鬧大,大家沒有面子,必須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話就問,“張家那邊派人去送信了嗎?”
畢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提得起來。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便在四少夫人身邊坐下,聽起了許夫人和太夫人的商議:在這樣的場合,媳婦們還沒有開口說話的份。
“茲事體大。”許夫人神色肅穆,“我想還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親自向張家解釋,來得更妥當一些。”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聽說張氏身邊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認下所有罪名,更表明這飲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與他人無關。還蓋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春來做一個證人,有她作證,張家人就是要鬧,怕也鬧不起來。”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尋思了片刻,才斷然道,“我看就讓她和於翹一樣,水痘去世吧?”
一個家庭裡因為一種傳染性疾病,連續有人去世,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這還要先問過國公。”許夫人也沒有別的話,隻道,“要是國公爺沒有二話,媳婦看這件事這麽定也很好。”
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停床、易簀、小殮的事,你心裡要有個數。”
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準備,她點頭輕聲道,“只要那邊一句話,這裡就敲雲板報喪。”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頹然點了點頭,便掙扎著要站起身來。“那我回樂山居去,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眾人也都有事,許夫人當前將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門口,又回望了許夫人一眼,這才搖了搖頭,轉身去得遠了。
她一走,許夫人就吩咐幾個媳婦,“國公爺其實已經帶人開了柴房,讓於靜見張氏最後一面,這件事我剛才沒有說,怕激動老人家傷心起來,也要去看。你們說話的時候也注意一點,別帶出來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許夫人再不和氣,也是許夫人的婆婆,有些場面上的事,許夫人肯定是要做的。
幾個媳婦都肅容應了是,大少夫人主動道,“母親,這幾天家裡事多,四弟妹身上沉,就不要讓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輪流支應著,想來也能支撐過去的。”
許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歎息道,“好,這一次畢竟是真的死人了。莫氏你這幾天就別出慎獨堂了,免得衝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幾天也好的。”
家裡有個孕婦,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裡要辦事也不方便,這一次還和於翹的死不一樣,五少夫人貨真價實是少年橫死,四少夫人咬著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帶征詢地道,“雖說我不方便出面,但也還能幫著你們照看孩子……”
眾人忙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四少夫人這才就坡下驢,“那我回頭就收拾行李,一會兒讓於潛送我回娘家去。”
許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還是要小心說話。張氏是為什麽去世的,別人問起來,你要知道怎麽答。”
“這自然是因為水痘傳染,日久難愈,高燒沒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態上竟是看不出一點不對,許夫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打發三個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並肩出了門,大少夫人說一聲,“要回去叫人把孩子們從學堂接回來。”便匆匆地先走一步,七娘子也預備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馬,倒是和四少夫人並肩走了一段路。
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輕聲道,“真沒想到,就是這一晚上!”沒等七娘子回話,她又輕輕地說,“滿口裡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臉春風得意的時候,她怎麽就沒想到今天呢?”
話中雖然有一絲傷感,但仔細聽起來,竟也有一絲藏不住的快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