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兒女們都在正院等著客人上門。
余容苑幾天前就已經布置好了,王媽媽親自帶人瞧過兩三次,又挑了許多毛病出來,唯恐讓許夫人不滿意。
還特地開了余容苑往二楊街右側官帽巷一側的偏門,方便許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沒有上課,大家都規規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順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許夫人大約是未初下的船,進了未正,就聽得垂花門外隱隱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沒過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貴婦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擁下攜手進了垂花門,款款向堂屋步來。
王媽媽早揚起笑容,和小庫房的藥媽媽一起並肩下了台階,把大太太和許夫人接進了屋裡。
楊家女兒們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著淡藍色的對襟暗花庫絲長衫,許是因為旅途顛簸,形容有些清減,打扮得也很樸素,除了手上籠著的羊脂玉鐲,頭上插著的明珠釵,便沒有什麽別的裝飾。
她對兒女們點頭笑了笑,和許夫人分賓主在打橫兩張太師椅上落座,柔和地道,“這是平國公夫人,你們的三姨。”
“見過三姨!”眾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衝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後,還要你多照顧。”
早有婆子掇了蒲團來,在許夫人面前擺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
她的動作很優雅,就好像一朵在風中搖曳的蘭花。
“見過三姨。”
許夫人打扮得也很樸素,暗紅色湖絲雲紋襖,褐色貢緞素裙,頭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釵。
和大太太慈善的圓臉相比,她的長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鳳眼含威,讓人望而生畏。
“快起來吧。”她對二娘子很客氣,親自彎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許夫人又客氣了一會,才讓三娘子上前拜見。
許夫人對三娘子就只是微微點頭一笑,受了她的禮,沒有多說什麽。
見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
“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誇獎了一句。
六娘子雙頰暈紅,好在還算大方。“謝姨母誇獎。”
七娘子就微笑著上前,給許夫人行禮,“見過三姨。”
許夫人問大太太,“這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熱,“是,今年才剛到正院養活,以前都陪著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許夫人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九哥上前穩穩重重地給許夫人行了禮。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寶貝,九哥才起身,就把她拉到了懷裡。
“長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著,靠在大太太懷裡,“母親卻瘦了。”語氣很心疼。
許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幾分。
“鳳佳。”她就喚,“來見過表姐妹們。”
這一喚,無人應聲。
大太太和許夫人對視了一眼,大太太就問身邊的梁媽媽,“表少爺呢?方才下車的時候還在身邊的。”
梁媽媽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許是和五姐回東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暈車。”大太太笑著對二娘子說,語氣中,有幾分解釋的味道,“在車裡吐了幾次,你也知道,她愛乾淨。”
五娘子回東偏院去洗漱,許家表少爺跟在身邊,好像也並不十分合乎規矩。
許夫人就皺起了眉。
梁媽媽忙退出堂屋,這邊姐妹們拜見大太太,過了一會兒,梁媽媽也就回來了。
“表少爺在外院大老爺身邊。”她笑得眉眼彎彎,“恰好江蘇布政使李大人來拜會,就留下拜見長輩,一會就送進來。”
許夫人面露釋然。
“當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糧草的,和你三姐夫往來很多。”她笑著對大太太說。
“既然是平國公的故交,也應該拜見一下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麽。“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來吧?等吃晚飯的時候,再讓鳳佳和姐妹們見面。”
許夫人頷首,“也好,坐了這幾日的船啊,車呀的,一身的粘膩。”
眾人就起身送走了許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處。
大太太也是才下車,也要洗漱,她們在一邊湊趣,沒有什麽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沒有離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後,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親說幾句話?”六娘子有些詫異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擰了六娘子一把,“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著和她分手,從正院後門進了百芳園。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關了門練字繡花去了。
九哥的東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裡間現在又空出來做七娘子的書房。
立夏有幾分好奇,“許夫人長什麽樣呀?”
“這麽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著我請安去。”七娘子笑著點了點立夏的鼻尖。
立夏嚇得一縮,“我哪裡敢,還是讓白露姐姐去吧!”
進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頭熟,又懂得規矩,不至於出醜。
白露笑著搖了搖頭,“有什麽好怕的。”
“許夫人看起來很和氣。”七娘子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二房那邊也著實失禮了些。”
許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沒有大太太這邊的親戚關系,二太太也要派幾個婆子過來請安的。再說,還有大太太這個才歸家的大嫂。
二房那邊無聲無息的,傳揚出去,簡直要惹人笑話。
“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請才肯上門吧。”
七娘子一邊寫字,一邊和兩個丫鬟說些閑話。
過了一會,有小丫鬟來敲門,“大太太請七娘子到主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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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並不訝異。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很多事,信裡也說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後,王媽媽、立春、二娘子與九哥,自然都會把這段時間,楊家上上下下發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說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別的都不計較,聽到了聚八仙的事,也會把她叫來問個清楚的。
再說,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計較別的,也有些難了。
就算已經有所準備,但七娘子走進東稍間時,還是嚇了一跳。
王媽媽跪在當地,滿臉是淚,一並立春也在一邊陪跪。
大太太換了一身竹色連格襖裙,滿面寒霜地坐在窗邊,二娘子梁媽媽左右陪侍。
梁媽媽轉著眼珠,一會看看大太太,一會,又看看地下跪著的王媽媽。
二娘子神色隱隱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卻也並不懼怕。
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
王媽媽和立春在這幾個月裡,盡心盡力,挑不出多少錯的。
大太太不過是心裡有氣,遷怒罷了。
“見過母親。”她行了禮。
大太太面色稍緩。
“坐。”她生硬地點了點屋內的太師椅。
“二姐站著,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乘機進言,“這是多少年來一點點布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媽媽兩個人能頂用。我這才讓九哥住到幽篁裡——她敢出招,我們怎麽就不能拆招了?”
話到末尾,還是流露出一絲絲火氣。
看來大太太是因為九哥搬進幽篁裡的事生氣。
七娘子有絲訝異。
楊家這幾個月裡,排的上號的幾件事,無非是聚八仙聽窗、八姨娘難產、三娘子的婚事與九哥搬家。
聚八仙聽窗和八姨娘難產,都沒有抵觸到大太太的利益。她還以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為此發落立春、王媽媽,歸根到底,沒臉的是二娘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悅。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麽樣的威風!說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說越氣,“滿平國公府,找不到一個說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幾個姨娘,誰敢給她一點氣受。我們楊家比不上平國公府的威風,也就罷了,你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臉?讓她知道我連個正院都管不住?”
原來是嫌丟臉。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隱藏著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時慈愛的笑意,早已消散無蹤。
二娘子別過頭沒有說話。
許夫人都要下江南來為大太太撐腰了,大太太的無能,還用得著掩飾嗎?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媽媽與立春。
兩個人都有些無措,王媽媽看著她的眼神裡,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絲絲的懇求。
她一咬牙。
“母親。”她垂下眼簾,溫言軟語,“許夫人執掌平國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會比您多,不會比您少的。表少爺還有幾個庶出的兄長呢,誰家沒本難念的經?都是姐妹,您的難處,許夫人怎麽都能體會的。”
雖然她不了解許夫人,也不了解平國公府。但只看許鳳佳的那幾個庶兄,就知道許夫人也是苦過來的。
從大太太的言語來看,她還算講理。
就算對三娘子的親事不悅,也沒有發作王媽媽的意思。
無非就是心裡有氣,又因為九哥搬家的事,覺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沒了臉面,所以才發作出來。
這時候就不能和她爭,軟軟的勸幾句,大太太的氣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緩。
“再說,也是因為二房的人實在過分,甚至……”七娘子沒有說下去,而是若有若無地看了看梁媽媽,“立春和王媽媽又要照看九哥,又要打點家事……”
立春和王媽媽已經做到最好,挑不出什麽錯處了。
當著梁媽媽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媽媽的面子。
大太太就轉了口氣,“也是我氣急了。”
七娘子忙給王媽媽使眼色。
王媽媽就擦著淚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沒用,沒能看住四房的動作……”
“算了!”大太太很頹唐,“你一個奴才,又能多說什麽。四房為了這一天,也不知道鋪墊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過去了。
梁媽媽上前笑著扶起了王媽媽,“老姐姐,您也是的,這麽大把年紀了,還禁不住一點委屈……來,快擦擦眼淚。”
“坐下說話吧。”大太太又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和二娘子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來,擺在七娘子身前。
兩人目光相觸,立春眼裡閃過了感激。
七娘子一來,就為自己和王媽媽解了圍……
眾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七娘子低頭飲了口涼茶。
“聽你二姐說,清明時,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麽……”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話頭。
七娘子隻好把事情再說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媽媽都聽得很認真。
大太太又問王媽媽,“二太太這陣子常送吃喝過來?”
“進了八月,兩三天總有送些瓜果。”王媽媽低眉斂目,“四房也常常回送些東西過去。”
與其說是送瓜果,倒不如說是送消息。
“你父親說了什麽沒有?”又問二娘子。
大老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來二太太和四房之間的聯系。
“父親說,四房只是在問二太太王家的情況。”二娘子的語調波瀾不興。
大太太蒼白的面孔上,閃過一抹殷紅。
“他是要裝聾作啞到底了?”她像是自問。
盡管窗外陽光燦爛,但屋內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
多年累積下來的恩怨,竟然讓夫妻之間相疑到了這個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裡灼目的陽光。
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還是傷心,兩行清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麽多年來的辛苦,他是一點也沒有看在眼裡……衝著我,也就算了,現在連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還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個眼色。
在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權發言的,畢竟是她聽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謀。
“母親請勿過於傷心,傷了身體。”七娘子隻好斟酌著開口。
清冷的聲音,就好像山澗清泉,玲瓏聲脆,叫人聽了,就如同飲下一杯沁涼的茶水。
“這畢竟只是我們正院的一面之詞,身在局中,父親也難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爺的立場上看,正院也許是反應過度了,畢竟大太太不在身邊,她們很可能看誰都是要害了九哥。
“萬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將來在夫家也沒有靠山。”二娘子也順著七娘子的話意說了下去。“也許父親就是這樣想,所以才堅持不信……”
大太太歎了一口氣,頹然拭去了腮邊的淚水。
“我現在也什麽都不指望了,隻盼著九哥平安長大!”她淡淡地道,語氣中猶自帶著傷心。
但和剛才的悲愴比,已經平靜了許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視著大太太,眼神平靜中又帶著些關切。
自己說上幾句,就忍不住要和母親鬥氣,她一來,幾句話就把大太太勸好了。
年紀還這麽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開了口,“七妹,你看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有九哥在,她就只能為正院出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