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攤牌
宋楚怡一生聽到過許多可怕的陰謀。小時候,母親是後宅主母,雖出身高貴、與父親感情和睦,但底下偶爾也會有因得寵而張狂的妾室。每到此時,母親只需略施小計,便能讓那些女人再也鬧騰不起來。她偶然撞上過一次,在心中留下的印象即使過了十余年也無法磨滅。後來長大了,代表家族利益嫁入天家,父親開始給她透漏自己的計劃,而她為了應付層出不窮的后宮傾軋,變得越來越深諳陰謀、精於算計。
一如當初的母親。
她曾以為,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經沒有什麽事情能嚇到她。哪怕是刑囚加身,哪怕是廢位賜死,她會恐懼、會憤怒、會傷心,但也僅此而已。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現在這樣肝膽欲裂的絕望。
她放在心上多年的夫君,用那樣陌生的眼神看著她,親口吐露世上最無情的真相。
“是……您?”她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在發抖,一下、又一下,仿佛垂死病人的無力掙扎, “為什麽?”
“你問朕為什麽?這個問題,難道不是楚怡你自己最清楚嗎?”
她最清楚?明明一個月前他對她的態度才略有好轉,怎麽會突然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父母從前的警告浮上心頭,她一直不願相信的那些推論,如今卻成了唯一的解釋。
“因為父親,對不對?你要對付他,所以,就不能讓我繼續當皇后,對不對?”
皇帝不置可否,她於是以為自己猜對了,右手脫力般垂下去。原本被攥在掌中的聖旨順著在金磚地上攤開,極品蠶絲織成的明黃綾錦,上繡祥雲瑞鶴、騰飛金龍,端的是富麗堂皇。可她卻無心注意那些,視線跟黏住似的死死盯著正中。那工整磅礴的字體,一筆一筆寫滿了她的罪狀:
“……皇后宋氏,得沐天恩,母儀四海。然其恃恩而驕,恃寵放曠,有失婦德,難立中宮。今黜其皇后封號,貶為庶人,謫居陽東宮。欽此。”
這是,她的廢後聖旨。
時間仿佛凝滯了,她不知道自己盯著那幾行字看了多久,只知道當她抬起頭時,皇帝已經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喉嚨有些乾澀,她艱難道:“你要廢了我……”
“是。”
“你要廢了我……廢了我……”
他這才發覺她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似乎要多說幾遍,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外面起了風,穿過半開的軒窗進來,讓正紅的衣袂也跟著飄拂。他看著她,眼中不帶絲毫感情,而她仿佛被這冰涼的視線刺激到,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神智紛紛回籠,她用力攥緊了聖旨,眸中燃出兩團火,灼灼地看著他。
“你不能廢了我!我是你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妻子,你不可以廢了我!”
皇帝嗤笑,“你身為皇后,卻善妒失德、殘害妃妾,早就不配母儀天下。如今連上皇的修仙大業也被你破壞,不孝不敬至此,朕為何不能廢了你?”
她倔強地睜大了眼睛,“不,父親他不會同意的。他肯定知道你這麽做是為了對付他……他絕不會同意的!”
“你父親?他自身都難保了,哪裡顧得上你?朕不妨實話告訴你,中書省兩日前草擬廢後聖旨,一路送達門下省審核,幾乎沒有遇到半點阻力便通過了。這般順利的原因是為什麽你可知曉?全因左相大人數日前在朝會上當著百官上疏,稱其女不配為後,理應廢黜……”
這句話出來,宋楚怡臉色霎時慘白,身子不斷顫抖,如同在狂風暴雨中無可依附的落葉。有心反駁他的話,可心底更深處卻已經相信。
是了,以父親的性子,若她果真危及到他的地位和安全,便會毫不猶豫將她放棄。這麽輕易就被廢黜,他是什麽態度還不明顯嗎?她已經從代表家族榮耀的皇后,淪為棄子。
一無是處、活著都是多余的棄子。
女子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連華貴的襦裙都失了光彩。她遊魂般立在那裡,淒惶無助地看著他,說著最卑微也是最後的祈求,“可是,你答應過會一輩子對我好……你答應過的……”
皇帝瞧著這樣的她,眼中閃過殘忍的快意,“朕答應過?哦,朕好像確實答應過。其實朕原本也考慮過是否給你留個妃位安置,畢竟後面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可既然令尊大人都不管你這個女兒了,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要怪,就怪你爹太過心狠,連親生女兒都舍得放棄。”
不知道為什麽,宋楚怡覺得皇帝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變得有些奇怪,似乎壓抑著什麽極為濃烈的恨意。她茫然地看著他,而他也沒有閃避,烏黑的雙眸中是昭然的暗示。
一股寒意從脊梁骨湧上,有可怕的想法冒上心頭,怎麽也壓不下去。
她發著抖,很慢很艱難道:“你……知道了?”
隨著她這句話落下,皇帝那虛偽的笑容終於被一點點抹去。黑眸如玉,而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輕輕道:“是,朕知道了。”
宋楚怡渾身僵硬。
“朕確實答應過,要一輩子對一個姑娘好,永遠不背棄她。可你是那個姑娘嗎?你不過是個李代桃僵的假貨,再低賤不過。”
他一步步前行,她一步步後退,仿佛躲避劇毒的蛇蠍。可是後路終究有封死的那刻,她的背抵上塗抹了花椒的牆壁,而他緊貼著站在她身前,右手落上她的眼睛。
明明厭憎她到了極點,可是當指尖碰上那熟悉的眼眸時,他的動作竟控制不住地變得溫柔。她在他掌下如驚弓之鳥,而他左手粗暴地攥住她的肩膀,右手卻是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
“就是這雙眼睛。朕被你騙了這麽多年,全是因為這雙眼睛。上蒼造物真是不講道理,你這樣一個醜惡陰毒的女人,怎麽配和她生就同一雙眼睛?”他喃喃自語,“事到如今,你渾身上下什麽地方朕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唯有這裡還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再過不久,你就會帶著和她一樣的眼睛去投胎轉世,朕心裡就不痛快得緊。不如這樣,你把這眼珠子留給我,就當是騙了我這麽多年的補償,朕回頭送你上路時,也大發慈悲留你個全屍,如何?”
他的掌心覆蓋在她眼睛上,她看不到熟悉的景致,唯有一團黑暗。那瘮人的話語一句句傳入耳中,即使早已萬念俱灰,還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說什麽?!
他想挖了她的眼睛,就因為和那個女人生得相似?!
“陛、陛下……”
“怎麽,不想答應?覺得朕太狠毒?那你當初害得楚惜命喪黃泉時,怎麽沒想過自己有多狠毒?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居然還有臉冒認她的功勞,來到朕的身邊……窮朕一生的光陰,都不曾遇到比你更寡廉鮮恥的女人。”掐住她下巴,他一字一句道,“你真是……讓朕惡心。”
來自情郎毫不掩飾的唾棄終於擊垮了她,宋楚怡再也支撐不住,抽去骨頭般癱坐在地。他盯著她看了會兒,轉身欲走,她卻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居然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不!陛下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臣妾不知您聽信了誰的讒言,可我沒有殺我的長姐,當初救您的人也確實是我!陛下,陛下您相信我……”
他不可置信,“事到如今,你還想蒙騙朕?難道朕在你心中就真的這麽愚蠢,可以讓你三番五次的戲耍?!”
“不、不是的……”她說著眼淚就簌簌落下,完全是一副崩潰了的模樣。鬢發散亂,精致的妝容也花了,她就這麽狼狽不堪地跪在他腳下,終於第一次有了冷宮廢後的形容,“就算我真的做了什麽,也是因為、也是因為我愛著你啊……太子殿下,打從當年第一次在冬至節遇上,你送我冰燈起,我就愛上你了……”
她的深情表白卻隻換來皇帝更洶湧的怒意。抬腳踹上她心窩,直接將她仰翻在地,而他也擺脫了她的糾纏,“佛口蛇心,留著這套去騙別人吧。”
他力氣太大,她撐著磚地堅持片刻,還是嘔出口鮮血。慘笑連連,她一邊咳嗽一邊道:“您、您要殺了我嗎?”
“朕當然要殺了你,不過不是現在。”他理了理裳服,尤其撣了下被她碰過的地方,“以後你就安心在陽東宮靜思己過吧。等時機到了,朕自會放你出來,親自去給楚惜請罪。”
說完這個,他再無別的話和她好說,當即提步朝外走去。高安世在台階下迎他,而他走到旁邊時停住腳步,淡淡吩咐,“交代下去,皇后的親近宮人一律打入慎刑司,什麽厲害用什麽。對外就說是受不住拷打、畏罪自盡了。”
一句話便判了那些宮人死刑,高安世卻面不改色地應了,然後服侍著他朝外走去。
落衣還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已經定下,焦急地跑到宋楚怡身邊。有心想扶她起來,卻又被唇畔染血的娘娘嚇到,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宋楚怡沒有理睬面帶畏懼的侍女,只是木然地看著不遠處平攤開的聖旨。他今日專程過來,就是為了給她送這個東西,這個決定了她命運的東西。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還期盼著皇帝來接她出去,告訴她一切都已結束,她還是統轄六宮的皇后。可是如今,金絲綾錦、磅礴隸書,明明白白昭告世人,她已失去了一國之母的身份。
失去了,他妻子的身份。
天邊最後一絲光線終於收攏,夜幕完全降臨。黑暗的宮室內,軟如爛泥的廢後宋氏安靜地跌坐在那裡,似乎……再也感覺不到喜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