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香積寺（一）

  匆匆的，近一個月過去。除夕過了，新年過了，上元節也過了。蕭錦成那一次衝動的深夜來訪，就像投入水中的小石子，慢慢地消散了漣漪。

  而整個傅家，這一陣子也都平平靜靜的，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只在元日那天，宮中分賜酒肴，傅珩作為五品小官，居然也領到了一瓶禦酒、四盤冷肴。禦酒是可以收藏的，所以就放到正堂供了起來。冷肴則是不能久放的，傅珩於是領著一家人向皇宮的方向拜了幾拜，然後坐下來斯斯文文地分食了。傅君雅覺得，這冷肴其實是沒什麽味道的，可是傅珩卻很有技巧地稱讚，說是宮中禦食“大得中正平和之趣”，等語。

  傅君雅的生活，大抵也一切如常。可是，因為選秀的事，丫頭們待她都多了幾分小心。尹氏也不住地問她，有沒有想要什麽吃的、玩的，讓她隻管向父母開口。傅君雅明白，家人其實是想多一點時間來陪她、寵她、補償她，可是她總是笑一笑地說，自己已經什麽都不缺了，什麽也不需要。

  傅君風本是走馬鬥酒的年紀，可他出外跟朋友相會，總是不到半日就回家來了，然後就滿屋子“好妹妹”長“好妹妹”短地叫嚷著，哄著君雅跟他品茗、下棋。

  反倒是傅珩，因為第一年來到京城，少不得打點萬分精神，思量著誰家一定要去拜會、誰家堅決不能去拜會，去拜會的話又送些什麽節禮為宜，等等。等到晚間微醺地回來，卻又並非倒頭就睡，總是關在書房裡，慢慢回想著適才筵席上的人和事，常常到很晚才歇息。

  這樣看來，尹氏就發現了，原來君雅這孩子的性格最是隨了老爺，凡事總喜歡自己扛著，默默地思考對策！她對此十分無奈，又擔心女兒，又擔心丈夫，在新年期間居然瘦了一圈，倒多了幾分柔美之感。

  按照內務府的規定，出了正月，等到二月初二這一良辰吉日，朝中五品以上京官，都要把家中適宜的女兒或孫女，送去宮中指定的地點去備選。待選的女子需連續三日在家焚香沐浴，不得食葷腥、飲酒，確保清淡恬然的心態，以示對備選事宜的端莊虔誠。

  尹氏雖然心中難過得緊，甚至夜夜難以成眠，卻不得不提起精神來打點一切，又從自己房裡撥了兩個丫頭來供傅君雅使喚。從頭髮、到肌膚、到衣著、首飾，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檢視、過目，唯恐夾雜了不乾淨的東西進了大內，被人抓住了錯處，說是褻瀆了天家的威嚴。

  傅君雅一直是淡而又淡的神情，什麽都一力配合，可又讓人覺得，這些事好像都與她無關。尤其在尹氏跟前，她一直微笑如風，極盡孝順之意，時不時還說上幾句玩笑話兒，逗母親開心。尹氏看在眼裡，自然又心疼了一番。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有一夜，傅君雅忽然從睡中醒來。她有片刻的茫然，過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如今置身何處。是京城的傅宅啊……從靳城到肅州到京城，重生以來，好像已經發生了許多事！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這麽蒼老了。算起來，兩世的年齡相加，她都已經有二十七歲了吧，不老才怪了。

  也罷，這一世，父母感情和順，父兄前程看好，母親健康平安，身邊又有了銀錢傍身，跟蕭家的糾葛也已經一刀兩斷，這一切，與前世相比，已經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了。那麽她還有什麽好牽掛的呢？選上，或者不選上，就由老天去決定吧！

  第二日，傅君雅起了一個大早，去給傅珩和尹氏請安。

  “父親、母親，女兒今日，想去城外的香積寺上香，為我們一家人祈福，請父親、母親允許。”傅君雅笑意盈盈道。她今日略事一番妝扮，看起來氣色明亮了許多。

  “我的兒，你既是願意出去走走，為娘就親自陪你走一趟！”尹氏高興極了，她就怕女兒鬱鬱寡歡，悶壞了身體，如今女兒自己想通了，願意出外散心，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嗯，有你母親陪著，甚好！”傅珩也放心了，笑著頷首道。

  “可是我，我想自己一個人去！……”傅君雅微微發窘，鼓起勇氣道。

  “這……”尹氏和傅珩彼此對望一眼，明顯都不讚同。

  “父親母親不要誤會，女兒知道自己是有些任性了，可我就是想，就是想……”傅君雅支支吾吾的，後面的話卻有些說不出口。

  其實，上香祈福並不是她唯一的目的。她就是想外出走走罷了，哪怕是茫然的、漫無目的的閑逛也好，正可享受一段獨屬於自己的、自由而寂寞的時光。

  從小到大，她都活得小心翼翼，重生之後更是步步為營。雖然也有屈指可數的幾次，她偷偷地跑出府去遊玩，但那時候要麽是有哥哥陪著，要麽是有丫環跟著，總還嫌不夠恣意。

  唯一有一次，她因為爬牆而落了單，偶遇了梅笑冬和他的那什麽“大哥”，卻因為受了他們的迫問而變成了一段不那麽愉快的經歷。所以這一回，她是真的很想一個人單獨行動，也許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就是隨意走走、看看，體會一個女子最最稀少的自由！

  “罷了，我的寶貝女兒既是想一個人單獨走走，那就單獨走走好了！我好歹也算個開明的父親，這點小小的要求還是可以滿足的！”傅珩沉吟半晌，做出了讓步的決定，“只不過，為父答應你一件事，你也得答應為父一件事才是！——你一個人在外，沒有人跟著，總歸是不大妥當。這樣，我派幾個人送你到香積寺門口，然後就遠遠地跟著你，保護你的安全。我會嚴令他們不去打攪你，你盡可以玩你自己的，當他們完全不存在。可是萬一有什麽事，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向他們求助才行！”

  “老爺……”尹氏還是滿腹擔心。她很想出言製止，可是丈夫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人，而女兒臉上的神情又是那麽歡欣雀躍，她不得不臨時改變了口吻，“罷了，老爺的安排已是煞費苦心了。乖女兒，難得你父親縱容你這般任性，你就快去快回，不要讓我們擔心。”

  “是，母親。”傅君雅喜笑顏開地答道，又乖巧地行禮，“父親的吩咐，女兒都記住了。謝謝母親、謝謝父親。”

  “嗯，去吧。”傅珩含笑點了點頭。傅君雅站起身，提起裙擺，小步跑出了門。她的步履是前所未有的輕快，好似走慢了半步，父親母親就會反悔了似的。

  傅珩和尹氏又對望了一眼，望著傅君雅消失的背影，無奈地失笑。

  香積寺，位於京城南郊。寺其實不大，可勝在環境優美、風景如畫。另外一點就是，寺裡的僧眾們所做的香，也非常有名。香積寺坐落在香山上，香山多的是高大的楓樹、柏樹，每一年落葉時節，僧眾們就會將地上的楓樹葉收集起來，再混入新鮮的柏樹葉，一起曬乾後碾碎，製成香泥，再用竹簽穿插其中，做成根香或盤香。因為價廉物美，香客們購買的很多。漸漸的，這一項事務竟成了寺中很重要的一個收入來源。

  傅君雅坐著家裡的馬車，才來到香山腳下，便堅持要下車步行，自己走到山腰上的香積寺去。因為還在正月裡，青石板的山道上行人很少，傅君雅邊走邊看，一任清新的空氣深入肺腑，竟然絲毫不覺得疲累。她常年練習五禽戲、八段錦，體質自然要比一般的閨閣女子好上許多。饒是如此，快要行到山腰的時候，她的腦門上也還是出了一層淡淡的薄汗。

  她回首看向來時的道路，居然還是沒有一個人影。看來那些下人得了父親的吩咐，都把自己的行蹤隱藏得很好，不敢來惹她厭煩！她頓時心情大好，瞬間又恢復了精力，擦擦汗，繼續精神抖擻地往前路走去。

  一陣山風吹過，吹在她微微泛紅的臉上，讓她的腦門兒立時清醒了許多。站在這個地方回望京城，隔著重重樹巔，只見一片大巍峨的屋頂，密密相連，好一派盛世繁華的景象！而在那一大片青色屋宇的中央，是偌大的一群金碧輝煌的屋角，正是皇宮的位置。

  如果選秀成功了，那，就會是自己將來的牢籠嗎？傅君雅的心倏然黯淡了下去。她驀然想起了一句古詩：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她傅君雅，可不也有一位已成陌路的蕭郎麽……

  “傅，傅小姐，你，怎麽是你！天哪，我沒有看錯吧，真的是你！”

  正在想著某人，居然就聽到了某人驚喜若狂的聲音！循著聲音的方向，傅君雅看清了來人，一身合體的青衫，映出了他挺拔的身形，英挺的五官，顯出了三分自傲、七分抱負。她忍不住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這世界還真是小啊，我們又見面了，錦成！

  (本章完)